YamazakiK

Say yes to heaven, say yes to me.

[杰佣]Dark Paradise(上)

• 上篇字数1w;

• 警探/开膛手杰克x雇佣兵奈布·萨贝达。杰克推演相关;

• 给西桥老师@whysoserious的杰佣真人衍生剪辑的配文(剪辑b站传送门);

• BGM:《Dark Paradise》Lana Del Rey。西桥老师和雷女士我都太爱: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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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One day men will look back and say I gave birth to the Twentieth Century.

——Jack the Ripper-1888

有一天,人类回顾过往,他们会说,是我催生了20世纪。

——开膛手杰克-1888

 

2.

 

玛莎·塔布连钟情三样实用的东西——钞票、吊带丝袜和鉴别男人的能力,即便它们的来源并不光彩。它们使她得以去爱那些于她摇摇欲坠的身体不那么有益的玩意,譬如半瓶够劲的烈酒。

 

这会儿她刚从酒馆二楼的木板床上下来,跌撞着挪进巷子。工作过后的脱力感混杂酒精,仍旧在血管内游走,使得她醉醺醺、步履虚浮。她一面骂“滚一边去,男孩”,一面推开身侧摸过来的老流浪汉。只消瞧一眼那胡子拉碴的面庞,积满了的饥饿的污垢与混沌不堪的色.欲,她便心知这条落水狗付不起同她尽兴一次的价钱。

 

塔布连继续走,直到听不见流浪汉哼哧哼哧的咳痰声。面前忽地横起一支黑漆手杖,将她的步子拦下。她被短暂地吓着,颤栗几下后瞧见洁白无尘的手套,随即是隐匿于暗处的男人。

 

“请留步,夫人。”高大的阴影开口。他像从雾里来,又被雾拂得褪色,眼中故作的柔情也近乎虚幻。

 

但塔布连看清那剪裁考究的大衣后,便相当配合地软了腿。老天,她有多久没被称为“夫人”了?

 

她任由男人拽过手臂按到墙上,只风情万种地眨眨眼,嘴边泄出了廉价酒味儿:“好先生,您需要我的服务?”

 

塔布连把男人的默然权当作不可置否,兀自蹲下身去解他的腰带,可迅速被拉起来。来不及疑惑,凭借一抹月辉,她瞥见男人手边闪过锋利金属的寒光。几乎由本能的巨大恐惧驱使,她试图挣开男人臂弯的禁锢,却被往窄巷更深处拖。刀刃没入体内之前,在那堵住尖叫的掌心,她嗅到玫瑰香。

 

3.

 

“今晚某个时间有个妓.女在乔治院被杀了。”

 

苏格兰场的同行找到杰克的时候,杰克正往嘴里灌进一口酒,并未被随之而来的杀人案消息坏了兴致。他头也不抬,只把酒瓶盖慢条斯理拧上:“没什么不正常的。”

 

警员摇摇头,堆在蝴蝶领结的下巴厚肥肉也跟着晃动,鄙夷几乎浮上脸膛:“作案手法不正常。”

 

指间夹着的半支烟被杰克送到唇间,终于不再嫌无趣似的,他睨向警员,听这衣冠楚楚的胖男人继续说道:“要有你这样的能力才能做到。”

 

两刻钟过去,歪斜领带便自杰克的脖颈边消失了,墨黑大衣的纽扣扣好最上方一颗,别样的庄重同皱裥领巾一齐显露出来。他跟着警员去往苏格兰场,此时站在个不知是法官还是警长的老家伙面前。对方紧贴脑袋的头发白得一根不剩,眉毛却黑又浓,直叫他联想乌鸦头顶的短羽毛,不过至少不缺表面的睿智。

 

“你要找到真凶,带他回来接受法律的制裁。”乌鸦老头一对深嵌入松弛眼眶的黑眼珠子死死盯着他,“你愿意这么做吗?”

 

犹如正进行一场突如其来的宣誓,杰克的心底悄然发怵,可他说:“我愿意。”

 

隐匿暗处的敌手空有一副人类皮囊,内里本应栖居良知的所在,便如同被儿时杰克剪破肚皮的玩偶,其中空无一物。但恐惧未知无法阻止一个人去做些好事。

 

4.

 

炮弹轰响,大地也为之震悚,惶恐的焦土飞窜起来,撒了萨贝达满头满脸。他的战友比他冲得快些,便沦为硫磺烟气中支离破碎的游魂,唯存他背靠壕沟内壁呆望着头顶子弹剧舞,以死者般的神情。

 

骤然惊醒,他这才发觉战场往事再度于梦境放映。抽痛的太阳穴迫使他拿过和安眠药一同搁在床头柜,仅剩小半罐的隔夜啤酒,但他旋即向困倦妥协,重新阖上眼,把半张脸埋入枕头里。

 

密码机的破译声恍如永无止歇,扰得他躁动异常,当不断叫嚣的蜂鸣几乎令他无法忍受,破译完成的巨响又凝作重锤的实体,狠砸上他的脊梁骨。白光自天线猛地散射,好似决意要将他的视网膜刺个对穿。

 

他刹那撞破梦境从床上坐起,彼时的精神崩塌之感竟依旧清晰至极。蛛网缠身的粘滞挥之不去,人面蜘蛛通体裹满破布,似乎仍追在他身后,把过分锐利的机械腿高高举起。背心让冷汗浸透,紧贴着发烫的肌肉,他睡意全无,不得不同每个被噩梦侵袭的清晨一样早早下了床。

 

对于简单洗漱过后在门前发现的信封,雇佣兵并不心生讶异。定居白教堂一带的尽是些远自俄罗斯和东欧来的移民,他们极少收到信件,也从不在家门口安置信箱。近期才搬来的他秉承这一传统,雇主们的委托信便只好跟着账单从门缝底下塞进来。

 

使他意外的是,仅有“奈布·萨贝达收”这寥寥几字描在信封外。他撕开侧边将信纸抽出,也见同样的字迹。

 

“⋯⋯妓.女身中数十刀,陈尸乔治院⋯⋯委托您暗中收集线索,协助调查。相信您不会拒绝这份来自苏格兰场特邀警探的委托,因此,预支的部分佣金已随信附上,一周之后我将亲自造访,以您所给予回报的价值支付剩余佣金⋯⋯

 

静候您的好消息,愿好运与您同在。”

 

“塞彭泰恩大街的杰克⋯⋯”奈布低声念出署名,接着往信封中瞧一眼钞票数目,不由得哼笑。

 

这名自称杰克的警探纵使颇为自信地直接寄来佣金,且数目可观,却将地址藏到了最末,不正暴露了实则忐忑的内心——假设自己决意拒绝委托,大可把委托信包装一番,重新投回塞彭泰恩大街的邮筒。

 

但,为什么不接受呢?

 

5.

 

马车被碎石硌得颠簸一路,车内正翻看案件记录的杰克也晃花了眼。像积蓄在礁石边上似的,雨后空气格外潮湿,叫人只想叹息,就如同白教堂杀人案给杰克的感受,投身入迷局的水域,往周遭望去,唯见流波混沌扭曲。

 

一周以来的竭力几乎可算作无用功。他盼望着借以现场勘查挖掘线索,览遍极恶却再无其他。死者的人际关系简单且毫无价值,他甚至不得不亲自参与最愚蠢的走访调查,直到因此耗尽心力。

 

勉强作为安慰的是,他仍剩一个机会,一条赌注的道路。此刻他正向道路尽头前行。

 

穿行于鱼龙混杂的白教堂区并不容易,杰克颇费了些功夫才找出雇佣兵的居所。那栋龟壳似的矮楼伏趴在地面,半墙地锦让清晨的雨打得萎焉,从斑驳窗沿耷拉下来,平白显得郁闷无聊。他眯眼端详了一会儿,敲响没睡醒的木门。

 

应门的是位青年人,对方大抵未料到下午茶时间竟有客人上门,只把门开了条缝露出脸来,挑眉瞧着杰克。杰克猜测他八成便是自己雇佣的家伙,那眉眼间军人独有的戒备可骗不了人。

 

“你好啊,伙计。”杰克尽量使神情盈满和善,“我就是塞彭泰恩大街的杰克,你该仍然记得,我们早便有约。”

 

而雇佣兵将他上下一打量,尝试确认眼前这绅士模样男人的身份,终于抿嘴笑笑,退后半步把门敞开,为他让出一条路。

 

“你好,先生。”似乎认为接待雇主时上身只穿着背心并不礼貌,奈布补上一句,“抱歉,请允许我去换件衣服。”

 

白背心与躯体紧贴,肌肉线条竟让杰克也觉悦目。过于明亮的阳光从窗子进来,碎金箔般撒了奈布满身,又赠给那劲瘦腰身柔和的朦胧。杰克几乎要因此愣神,陷入一种全然陌生的意乱,但在奈布转身去往卧室之际,他却忽地清醒过来,宛如从白日梦中脱离,潜入另一场梦里。

 

一点痕迹突兀咬在萨贝达的肩胛骨旁,眩目日光下,杰克堪堪瞧清了。那未能被有些少年气的背心所遮挡的皮肤泛起微红,其上枪疤如同烙印,近乎狰狞。

 

“不必麻烦。”杰克慌忙收回飘飞的意绪,故作镇定把案件记录翻开,即便心思皆不在冷漠的文字上,“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你。”

 

“嗯?”奈布握着门框回身。

 

“但我最想问的是,有嫌疑人吗?”

 

顺势倚靠门框站定,奈布从口袋里头摸出一支烟,征得杰克的眼神同意后将它点燃,让尼古丁入肺,转为思考的助剂。

 

“最初接受你的委托时,我想起,极恶的罪犯往往热衷重返犯罪现场,在脑海中回放彼时的情境,甚至行为上再现。”雇佣兵叙说道,“就像小孩回味糖果的甜蜜,吃不到糖时便吧唧嘴。不同的是,罪犯的这类心理无疑为一种病态。因此我连着几日彻夜盯梢案发的小巷,睡眠时间果真没白白牺牲。”

 

“你是说,你见到了凶手?”杰克霎时绷紧挺得笔直的身子。

 

“我希望你这问题的答案是‘是的’,但目前尚无法断定,我做不了任何保证。”烟雾再度倾泻出奈布的唇缘,穿透这片灰蒙,杰克望见他目光灼灼,“一个鬼祟家伙,屡屡在凌晨的深巷徘徊,我们去和他聊聊,不就知晓一切?”

 

即将溺水的人终于攀上浮木,纠缠杰克多日的迷茫束缚之感头一回疏离。“今晚,我再来找你。”杰克脱口而出,发觉此刻的轻盈竟近乎奢侈。

 

奈布正要提醒杰克,记得带上一把枪,还未来得及开口,杰克竟乍然惊呼出声,跳上旁侧的椅子,拿颤栗不止的手指向地面。

 

“打死它!打死它!”他连连喊着。

 

于是,奈布这才发现趴在地木板上的听众——一只个子甚至不比胡桃大的小黑蜘蛛。而警探先生几乎要把自己藏到柱子后面,指头万分滑稽地抠紧没抹匀的水泥。显然再忍不住,奈布捂嘴扭过头去,极力按耐的笑声从指间溜出来。

 

同杰克交谈的这好一会,他眼底第一次有笑意游荡,弥散得如此真切。

 

直至他用扫帚将蜘蛛赶出门,杰克才慢悠悠从当作避难所的椅子上下来,惊惧未消似的,脸容仍旧惨白,站稳后却又连耳根也泛起浅淡的红,胜过奈布笑得充血的额角。

 

“很抱歉。”杰克摸摸鼻尖,“我失态了。”

 

混乱过后的静默无语之际,尴尬悄然盘旋。奈布刻意咳嗽一声,抛出最初的疑惑:“一位苏格兰场的警探,为什么要雇个移民区的佣兵当帮手?”

 

“我这业余人员可和那些把警徽佩戴得端端正正的先生们不一样。”顿时,严肃神色回到杰克脸上,“警探的职责本应为缉拿真凶,而非维持实则从未伴随我们的高傲——不是只有黄泥地里的公鸡才时刻昂着脑袋,生怕人家漏瞧了它庸俗艳红的鸡冠?”

 

奈布愣了愣,笑纹浮上眼尾,额角又红起来;他喜欢坦诚的家伙。但杰克接下来的言语,令他悦色尽失。

 

“另外,我曾听闻你进入过那座庄园。”杰克缓缓道,“而踏足那铁门背后的,没有几位活着出来。如今伦敦城迷雾中正上演的非凡恐怖,我想,当由真正经历过恐怖的人来抗衡。”

 

日光照耀萨贝达的半张脸,却骤然阴冷过月辉。密码机的噪声恍如再度席卷耳畔,强忍着不寒而栗,他开口:“你找对人了。”

 

6.

 

杰克腕上那黄铜表的时针划过“2”的时候,他们已在魔鬼曾出没的深巷,同似乎仍未散去的血腥气味与恒久的死寂作伴了三小时。奈布的眼皮沉甸甸,但脑内相当清明,大抵习惯了黑暗中如豹般蹲守,随时准备伏击。

 

他转转酸涩的眼,朝身侧瞥去,惊觉杰克不知何时便就地坐下,背靠墙根打起瞌睡。他现在认为这“业余人员”当真不靠谱了。不过放任杰克补眠的时间正巧耗尽,奈布见着那巷口兜转进来的熟悉身影,太阳穴竟隐隐抽痛。

 

“天亮了,大警探。”使劲舒展双腿,试图让麻木退去些许,奈布用小腿将杰克晃醒。

 

“⋯⋯嗯?”

 

视线尚且模糊,勉强聚焦看清了奈布的满面冷峻,杰克倒也迅速起身,不顾拍去衣摆尘土,一改睡眼惺忪之态。

 

“鱼就要上钩。”雇佣兵的声音极轻,目光重新锁定巷口,“他快走到我们这儿了。该死⋯⋯先前可从没见他带过女人!”

 

杰克要比奈布高出不少,跟着奈布向外窥视时,吐息总恰好在那搭上后颈的墨绿兜帽没能遮掩的,潮乎乎的鬓角发梢间反复拂过,牵动叫人分心的阵阵酥痒,却又浑然不觉。

 

奈布因此颇为不安地动了动,尽量把注意力放回嫌疑人和与之同行的女人身上,呼吸差点儿被扰乱。他更觉得警探不靠谱了。而杰克只顾将那对男女当作实验体般观察,不漏过他们口中溜出的任何一个字。

 

“我们能换条道走吗,先生?”似乎已是醉后,女人嗓音沙哑,指尖绞紧了裙摆,藏进褶皱的补丁不留神便显露出来,“这儿不久前还⋯⋯当真吓人。”

 

“去我家就必须从这过。”男人将她的蓬乱额发朝旁侧拨了拨,又扶着那饿瘦了的腰肢推往巷子深处,“亲爱的,我保证付你双倍的钱。”

 

有一刻这可悲的妓.女——或许为下一名地狱的受害者——几乎喜形于色。她由着男人引入巷中漆黑,纵使心慌再度飞快袭来。

 

奈布收紧了护肘,杰克的手已然按在枪上。大抵对第三人的存在依旧浑然不觉,男人继续同他的宝贝并肩而行,步履不紧不慢。当目标的距离近到叫奈布担忧,自己与杰克即刻便要草率暴露身形时,奈布正预备着主动上前,男人倒未能给他这一机会。

 

犹如让毒蛇咬中了脖颈,毒液把喉咙封死,妓.女骤然被男人从背后堵住嘴,急速滋长膨胀的怖惧全给捂在心里。眼前蒙上层玻璃似的泪花,竭力挣扎着试图不被拉进更为狭窄的死胡同之际,她隐约瞥见深处的阴暗当中,飞窜出一道掠影。

 

奈布抢先了杰克一步,护肘直击男人的颧骨。他必须趁其不备,先使之与受害者拉开距离,以免杰克亮出手枪后,凶犯顺手把怀中的女人当作人肉盾牌。

 

对方在女人的刺耳尖叫中猛摔上地面水洼,妓.女的裙摆被污水打湿,面颊飞溅了血珠。凶犯颤巍着起身,不等吐去口内血沫便觉一拳又至,惯性险些让他的脑袋在墙上砸碎。但同时,他摸到口袋里头的刀柄。

 

正提拳却见冷光乍现,过近的距离使得奈布闪避不及,情急之下只好拿护肘去挡。小臂的刹那冰凉后紧随皮开肉绽的火辣,他吃痛骂了一句,不过至少被刀尖对准的腹腔安然无恙。

 

“老天⋯⋯杰克!”

 

奈布的呼喊清晰过风声,杰克这才仿佛是个于睡梦中被一杯冷水当头浇醒的人,慌忙给枪上了膛,瞄准凶犯。

 

“放下武器,双手举到脑后,相信你不希望脑袋被子弹穿孔!”他叫道。

 

热兵器让接下来的所有事情变得异常简单。枪口指着的家伙神色一凛,总算被死亡威胁逼着收了气焰。刀砸在奈布手臂那滴落地面的鲜血,声音像极了手铐落锁的脆响。

 

他们把犯人塞进苏格兰场的审讯室,工作扔给资历老的警员们。杰克本最该主导审讯,至少得站边上当个副手,但他几乎毫无犹疑地放弃这一权利,只顾给奈布翻找医药箱。

 

这会儿他拖来其他警员的椅子同奈布并排坐下,余光悄悄瞄着雇佣兵将已然鲜血淋漓的护肘扯下,用酒精浸湿棉花。

 

“我不喜欢拿枪指着人的感觉。”杰克率先敲破安静,“他们的眼神看上去全像枪口里会钻出只幽灵似的,或者,我在他们眼中就是幽灵,和枪生长在一起。”

 

把湿棉花按压在伤口,疼痛熟悉得令奈布厌倦。“我也不喜欢。”他沉默半晌,“但希望下次你早点儿让它派上用场。”

 

“你很可靠,萨贝达,相信不止我一人这么说。”杰克换了个似乎要舒服些的坐姿,肌肉却仍旧没能放松,“与你协作非常⋯⋯愉快。不过希望是没有下次了。”

 

“⋯⋯当然。”奈布咬紧齿关。伤口比预想的更深,不过至少已然止血,免去了针线缝合,他暗自祈祷这道大口子能够免于感染。头顶灯泡明明灭灭,电流的滋啦声同昏黄灯光一齐投下来,有一阵子他盯着脚底自己的黑影,乍忆起过去破译密码触电时,指间那爆裂的电花。

 

“抱歉,关于你的伤。”见奈布开始给手臂包上浸了药的纱布,杰克移开目光,“我不是个合格警探,对吗?”

 

停下手上动作,奈布转过脸来,杰克从那眉目间瞧出细微而复杂的意绪。“是你给他戴上手铐,你把那只禽兽绳之以法。”奈布如是说,复又顿了顿,“好吧,你还可以做得更好。”

 

“是‘我们’,我们抓住了他。”杰克纠正道,忽地一笑,无意藏起整齐的牙齿,“去他妈的凶杀案,走,我请你喝一杯。”

 

“多关照你的表,警探先生,现在可是凌晨三点。”奈布捞起护肘,思索了几秒,依然仅将它提在手中,“你最好还是呆在这儿等着审讯结果吧。至于我,比起酒,我更想念我的枕头。”

 

“萨贝达。”杰克跟着他一齐站起来,“你不想知道我们是否成功了?”

 

“我会看报纸的。”重新戴好兜帽,奈布抬眼匆匆朝他望了望。那双目的灰蓝令杰克追忆起久违了伦敦的忧郁苍穹,周遭夹杂了清晰无比的血丝。

 

奈布临走前,杰克听他留下一句:“或许我们可以改日再约。”

 

7.

 

在《星期日泰晤士报》的头条版面刊登上那夜被押进苏格兰场的男人的照片之后,奈布收下杰克寄来的佣金,而他们也确实到酒馆一隅共饮了。

 

“他当夜就招供了,承认杀死玛莎·塔布连,还摆出满脸的得意,这混蛋⋯⋯”杰克转着玻璃杯,纯威士忌几乎一口未动,“后来我们又查了很久,他没有不在场证明,却也无任何实质性证据能够证实他的一面之词。”

 

“你相信他吗?”奈布抚了抚已然结痂的小臂。

 

“此案存疑。”终于放弃同威士忌较劲,杰克给自己点了支烟,“可苏格兰场的那些老家伙怕引起民愤,个个跳蚤似的急着结案。无论如何,凶手都得在本周内处以绞刑。”

 

“在监狱里,想来看看吗?”

 

略微愣神,奈布这才反应过来杰克在问自己观看绞刑的事。“不了,没兴趣。”死亡早已见得足够多,他灌下一口“绿色精灵*”,把厌腻咽进肚里,“⋯⋯多谢。”

 

“嘿,不必,这哪算得上馈赠。”杰克短促地笑笑,看清了奈布的神色,旋又意识到那句话或许不该问出口。目光从奈布兜帽下的碎发聚焦至香烟那浮动上升的灰雾,他将错就错地更换话题:“抱歉,能否跟我讲讲欧利蒂斯庄园?”

 

酒杯缓缓放回桌面,和蜿蜒木纹敲出闷声,杰克首次提起庄园时那日光里的阴冷,再度于奈布的面容显现。他心知杰克因何道歉:“你想听什么。”

 

“在那扇铁门后的另一个世界。”杰克喉间发紧,“在你身上,都发生了什么?”

 

8.

 

闲暇让分秒放慢步子的时候,情感趁虚而入的狡猾方可被知晓。那个一切恐怖皆被宣告终结的夜晚,奈布并未在酒馆外与杰克道别,他们逆着人流沿泰晤士河缓缓踱步,断续交谈间,似乎窥见彼此心间的窄窗,即便窗口依旧如同双目般闭着,仅流泻出微光。

 

此后几天奈布忙于搞定新的委托,关于他从不感兴趣的医患纠纷。手臂刀伤日渐痊愈,血痂总在每夜摘下护肘时脱落,暴露新长的皮肉。凝视那疤痕,直到它不小心落上烟灰,这时候,奈布便想起杰克,想起杰克试图了解的他的过往,发觉它们皆为灵魂上一道伤,消散后留痕。

 

当然还有那只吓坏杰克的小黑蜘蛛,于是,他笑着把烟灰吹走了。

 

某个已然结束委托任务的清晨,奈布总算未被噩梦从睡眠中驱逐,却仍准时醒来。但安宁注定好了似的给轻易打破,当他走上街头,打算买碗现成的鲜虾汤当做早餐,他听见几日前还高喊“白教堂案的凶犯终于命丧绞刑架”的报童嚷叫道:“白教堂的杀手复活啦!来瞧瞧恶魔给伦敦的报复!”

 

鲜虾汤与报纸的权衡,奈布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站在街边便翻完第一版,他随即几乎是狂奔着往居所赶去。

 

一夜之间,玛丽·安·尼古拉斯由娼.妓沦为第二名死者,甚至腹中女婴也不知跟着她去往天堂还是地狱。凶手已被处死,杀人罪行却并未落幕。唯有一种或许多余的欲望于奈布的脑海盘踞——找到杰克。

 

然而当他回到家,飞快凑齐前往苏格兰场的马车钱,再度打开门时,他同杰克打了个照面。

 

因这戏剧化的一幕,杰克正预备敲门的右手僵在半空,惊讶过后他扯扯嘴角,似乎相当无力:“嗨。”

 

“你⋯⋯”

 

“我需要你的帮助。”杰克坦言道。

 

同他们的初识一样,身陷困境泥沼的杰克求助于他,他便也让杰克握紧他的援手。“坐那儿。”侧身为迷途羔羊让开一条路,瞧清了那眼下青黑,奈布指了指杰克为躲避蜘蛛曾跳上的椅子,“我去给你倒咖啡。”

 

杰克张口欲言,奈布先一步将他的拒绝堵了回去:“我知道你为什么来。警探先生,你得保持头脑清醒。”

 

确认警探的妥协,奈布一面回忆咖啡粉的位置,一面转身离开,而杰克的一句话让他顿了顿足。

 

“谢谢。”杰克说。

 

奈布没有回头,径直钻进逼仄厨房里。当他端着刻意未放糖奶的黑咖啡出来,发现杰克居然靠在椅背阖了眼,恍如熟睡。

 

他试着叫杰克的名字,未收获任何回音,哪怕一点儿将醒的眼珠的转动。他走向杰克的脚步比声音更轻缓,却不似夜间匿行。像今晨的麻雀凑近屋檐,他悄悄俯身,在最后一秒泯灭抬手推醒杰克的念头,只凝望眼前缄默的面容——胡茬、笨拙、牺牲、尘灰,和始终不肯被抚平的眉间沟壑。

 

为杰克盖上自己的外套,又在无言等待中与渐渐冷却的咖啡消磨了一小时,奈布估摸着杰克已陷入难以唤醒的深度睡眠,便把他转移到这间房子里唯一的床上去。

 

直至杰克乍然惊醒,奈布才意识到自己也险些屈服于季节勾起的倦乏,掉进睡梦的兔子洞。

 

“我看见他了!”杰克把被子在手中死死攥紧,头发让冷汗浸得湿漉,仿佛晨间沾满露水的草叶。但他复又迅速昏睡过去,就像从未被梦魇纠缠。

 

因那直勾勾的眼神,奈布心中微动,他瞥向墙上挂钟,讶异于距杰克造访仅过去做一次礼拜的时间。“晚安,先生。”他轻声对杰克说。

 

9.

 

他们踏着晴天午后独有的,太阳烘烤大地的气息步入一家小餐馆。奈布觉得这里头的味道的同街上的有些相似,却更该归作劣质的油烟味儿,像给腻乎乎的厚纸闷了严实,叫人万分憋闷。

 

“真不好意思,霸占你的床那么久。”落座时杰克怀着歉意开口,看起来依旧有些睡眼蒙眬,“这顿我请。”

 

“与其道歉,不如和我说说落在我们手中的那个杀人未遂的家伙。”奈布瞟他一眼,“他试图替真凶顶罪,但需要给公众解释的还是苏格兰场。”

 

“警长断定他是模仿犯案,这一结论说服了大多数人。”杰克低垂双目,似乎万分无奈,“他们比我们轻敌太多,否则事情或许仍有转机。”

 

“⋯⋯看来只能靠我们了,杰克。告诉我案情,越详细越好。”

 

“案发地点在屯货区,离白教堂不远,以及死者的名字,我猜这些你都知道了。”警探重重叹口气,回想凌晨,仍然震悚不已,“我第一时间便赶到陈尸处,除确认她是当场丧命,杀人手法与三周前的白教堂凶杀案极为相似之外,勘查工作几乎同上次一样一无所获。”

 

“现场没让血给溅到的地方,都他妈干净得跟狗舔过似的。噢,我忘了被扯出来的肠子。”

 

“连环杀手。报纸上也这么写。”奈布眉头皱得不动声色,面对眼前一整盘黄灿灿的炸鱼薯条,忽地感到胃口全无,“尼古拉斯肚里的孩子同样没被放过。”瞧见杰克点点头,他梗着喉咙继续道:“你要我帮你什么?”

 

或许当真难耐饥饿,杰克倒毫不客气地铲起一块小羊羔派,率先咬上一大口。“一会儿跟我去检查尸体,仔仔细细地。”餐叉被他晃了晃,“顺带听听验尸官怎么说。”

 

“我认为他们不会给我这个权力。”奈布拿过一支薯条,又很快被烫着手似的将它放回去。

 

“我会让他们给的。”中止了进食,杰克终于抽丝剥茧般道出真正目的,“前提是,你答应做我的正式助手。我们联手,直到案件侦破,萨贝达,你愿意吗?”

 

奈布惊觉警探也并不过分蠢钝,至少除却探案缉凶和害怕蜘蛛这两方面。“杰克。”他缓缓道,“就算没有你,我也绝对要揪出这夜雾里的恶鬼。”

 

战场的死亡越是生发于转瞬间,他的憎恨便在英国土地扎根得越长久,深刺入六尺之下*的殷红血肉。但他绝非愤世嫉俗之人,生命原本应受的敬畏与怜悯尚且未被廓尔喀弯刀碾作齑粉。

 

几乎没人会在被变数与困境所钳制时还感到胜券在握,可杰克莫名安下心来:“那么,二次合作愉快。”

 

“验尸可比不上对着几大盘食物反胃愉快。”奈布挤出句不够动听的俏皮话,试着展露一点儿微笑,让嗓音不那么像沉郁晚暮里的、暗色的钟声,纵使内心并无笑意。“不打算聊聊你梦中的人,我的伙伴?”他又道。

 

梦境景象霎时在杰克的脑海闪回不休,清晰分明。伫立于小碟的蜡烛苍白,光焰使西班牙红酒澄澈宛若树莓果汁。半满的高脚杯映照扑克牌与一张男性脸庞,高挺鼻梁因神色的不苟言笑而更显严肃。佩戴尾戒的手骤然抬高,赠了身旁侍从一掌。迫人服从的近乎倨傲,杂糅同绅士礼仪相配的非凡气质,而善于观色的人们方可知晓,囚禁这对矛盾的躯壳中央,是一颗不乏燃点,但冷漠异常的灵魂。

 

众人安抚般求他作画,他便脱了外套,最终却令画作去亲吻烛火,顺遂画家一时的意志焚烧殆尽。炽焰照耀下,他的瞳仁过于闪亮而辨不出颜色,却全然不似夜幕里的星子。

 

一种感觉攫住杰克:他或许正是真凶。但杰克不愿再妄言,只摇摇头:“一场荒诞的梦而已,我已经记不清。”

 

杰克尚未觉察到,所谓荒诞梦境,竟触及真相一角。甚至那几乎被他忘却的儿时玩偶,也不失为一个预兆。

 

10.

 

倘若有其他选择,任何人都不愿意在午饭后用自己被手套紧紧束缚的指头,去掰开破碎尸体身躯的刀口,就如杰克此刻正在做的这样。血液已凝结成块,不至于濡湿手套布料,但杰克的胃中依旧翻腾不已,为死者的惨状,为杀人者的戕害人性。

 

极度厌恶与使命感在杰克的内心兵戎相见,他竭力维持表面的镇定,使自己不遗漏每一处细节。引起他重视的是,锐器于皮肉造成的切面皆相当平整,与第一案中玛莎·塔布连所遭受的近乎全然相同,透出使人毛骨悚然的果决。当杰克与他的助手专注于观察颈部刀伤,验尸官给他们提供了更为惊人的事实——凶手下刀利落甚至堪称精准,在此位置将脖颈割开无异于封喉,假设刀刃再往上移些,可怜的尼古拉斯小姐便能够发出尖叫,而非一张口便喷吐鲜血。

 

“凶手是个受过教育的。”杰克压平了声调,刻意扼杀一切波澜,“也许学习过医学。但实际上,又不是个外科医生。”

 

“他是个画家。”缄默已久的奈布脱口而出。

 

视野中骤然掠过烛光,鬼魅般叫杰克心慌不已。验尸官拿万分怀疑的眼神瞧着奈布,等待这戴兜帽的小个子接下来的见解,好让自己反驳。

 

而奈布仅指着那令人不忍再睹的绽开的皮肉。“看这些伤口⋯⋯”他几乎落下泪来,声音如要圈住一团起皱的东西一样不住打颤,“那个恶鬼的刀刺进她的角度,像不像笔在皮肤上作画?”

 

一刻钟后与奈布穿行于街肆,杰克才意识到自己的衬衫早已被冷汗渗透,风将大衣鼓起,递来并无助益的冰凉。奈布的言语使他的荒谬梦境愈发难以被遗忘,同时他忽然明白,苏格兰场的胖警员最初找到他时,口中所说的那句“要有你这样的能力才能做到”究竟是何意义。

 

纵使已多年不曾拾起画笔,杰克笃定,自己仍旧擅长于此。艺术是无对象的慈悲。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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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色精灵:苦艾酒;

*六尺之下:死者通常被埋葬在六英尺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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