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amazakiK

Say yes to heaven, say yes to me.

[杰佣]Dark Paradise(中)

• 中篇字数8.5k;

• 警探/开膛手杰克x雇佣兵奈布·萨贝达。杰克推演相关;

• 给西桥老师@whysoserious的杰佣真人衍生剪辑的配文(剪辑b站传送门);

• BGM:《Dark Paradise》Lana Del Rey

• (上)

—————

11.

 

奈布喘不过气来。并非由于周遭人们都犹如铁罐里一粒粒咖啡粉似的挤在一起,而是因为他们和他的视线所聚焦之处,是尸体与杰克。

 

他的目光越过苏格兰场警员那阻挡人群的手臂,同杰克感应般抬起的目光相遇。没有任何交谈、招呼、无聊的寒暄,仅此匆匆一瞥,奈布·萨贝达意识到,他们过去八天的抗争仿佛令人唾骂的喜剧,当一个恐怖在黎明之前肆虐滋长,他们无可奈何。

 

他嗅到清晰的腥臭,却又难以言说。与死亡的所有客观联系当中,最为阴险的就是气味。死亡如此沉默,你不必担心听到它,你可以闭上眼将它扔在漆黑之外,可以收回手拒绝那些战栗的触摸,但你迟早都得呼吸,除非成为它的一员。

 

“喉咙割开了,却没有喷血的痕迹。”杰克半跪于第三名死者身侧,作为警探的过人之处,或许便是语调平静地将惨象叙述,“她是在别处被杀的。”

 

纵使曾为雇佣兵,对于那暴露在外,苍蝇叮爬的肠胃,奈布此刻也不忍再望。他逃避般扭过头,复又拳头紧握,强迫自己直面这地狱罪行。

 

“他挖了她的内脏。”撒旦刀下鬼的衣裙凌乱破碎,被血液浸染成肮脏的颜色,杰克将它掀开,“割了受害者的喉咙以后,他剖开了她的胸膛,一直割到腹部。然后⋯⋯取出她的内脏。”

 

杰克的话音好似在奈布无力忍耐的泪水中消弭,渐渐轻如一个祈祷。见奈布正奋力试图冲破警员的阻碍,来到他身旁,杰克朝警员道:“别拦他。”

 

被让开路的奈布跌撞着走近,在死者脚边堪堪顿足。“杰克。”他狠狠抹去面颊泪痕,投向杰克的视线旋又在四周那些忙于维护治安,同时不忘盯紧他的警员们之间梭巡一番,“⋯⋯杰克警探,你们有警犬吧。”

 

短暂思忖过后,杰克正欲开口,却给个满脸粉刺的警员抢了先:“管好你自己的事,外国人。”

 

“萨贝达先生是我的助手。”浓重阴沉在杰克的眉间浮泛,口中字句似乎皆充斥狠戾,将警告昭示,“多亏了他,我们才得以阻止另一场杀人惨案——”

 

人群里炸起一声怒喊:“那昨晚你们在哪!”

 

霎时升起了附和的躁乱,警员只得以更为高亢的命令使其平息。摄像机的刺目白光再次闪动,声声“无能”与“闭嘴”滚烫如沸水,压低杰克的脑袋。奈布望不见他的脸容,但心知此刻彼此的神情大抵并无差异。

 

“警官,请即刻下令疏散人群,清出街道。”待到这沸水逐步降温,杰克起身面向始终缄默的警长,“我们需要警犬进行气味追踪。昨天夜里没有下雨,必定还来得及找到真正的案发地点。”

 

相当默契地,于奈布的用意,他心知肚明。直直对上那掩藏于警帽阴影的狐疑双眼,杰克补上一句:“相信他,若您相信我的话。”

 

他们并未等待太久。当警员拉过一条油黑杜宾的拴绳,奈布主动请求协助其调查,这会儿没人等到警长的否决,便全不再敢出头反对。杰克想要同行,反被雇佣兵干脆拒绝。

 

“似乎你一直很不擅长勘察现场。”奈布勉强让紧绷的面部肌肉摆出笑的模样,坚定与些微别的东西却栖在这勉强里,“但这里需要你。你也说过我很可靠,对吧?”

 

在杰克肩头拍了拍,奈布飞快抛给他一句玩笑话:“别想我。”离开的速度同样迅速,殊不知于那个瞬间,僵立原地的杰克如在梦中,至少身处而今这近乎严苛的劣势也能够心生宽慰。

 

直至奈布的身影被人流吞没,杰克终于收回凝望的目光,试着理清思绪。凶手转移尸体的方式尚难以断定,因此多人作案的可能无法排除,而在汉伯宁街挤满廉价公寓的住宅区中,唯独选中这栋公寓的篱笆边上作为抛尸地点,究竟有何用意?

 

杰克在几名警员当中寻到了抛尸公寓的租客,他问:“您家中是否有妻女——任何女人?”

 

“没有,警官。”大抵给杀人案吓得不轻,这名老车夫畏畏缩缩,皲裂脱皮的鼻头直泛红,“我一个人住,警官。”

 

抛尸暗示下次猎杀目标的假设似乎并不成立,碰了壁的杰克兜转一圈,重新回到尸体旁。他骤然发现,已逝的安妮·查普曼褐发干枯如苇草,几缕同一丛植物的茎条相纠缠。虽未开花,他却将它认出。

 

时值九月,野玫瑰的翠叶仍旧生长得肆意,恍如酝酿下一场鲜红盛放。

 

12.

 

“案发地点离抛尸地相当近。”壁炉火焰的噼啪声混杂进杰克的嗓音,于警长办公室的四壁回响,却未能将温度赠给言语,“甚至未超出住宅区,仅在北边三十米处左右。案发街道的两旁恰巧坐落几名屠户的店铺,牲畜的血水几乎要渗进地砖里,以至于受害者的痕迹没能被及时发现。”

 

“那几个屠夫是犹太人吗?”警长慢悠悠问道。他说这话的时候,鼻翼轻蔑地翕动,在杰克看来便仿若待宰蛮牛,那两撮往两旁撇的白胡须也显得刻薄。

 

“是的,警官。”杰克面色不改,“并且他们当中无一人具备以此种手段对人行凶的潜质,譬如,精通解剖学,至少清晰了解人体构造。”

 

略微欠身以示谦恭,实则偏见与此刻故作的把戏皆使杰克在心底怏然不悦。“犹太人或许是屠宰牛羊的好手,先生。”他又缓缓道,“但人和牛羊不同。”

 

两道视线顿时自那双松弛下垂的眼皮底下射出来,直直扎在杰克脸上。“若您能够把说话的功夫用于破案。”警长动了动嘴唇,暗针隐藏于慢条斯理的表象之下,“您定将大有所为,杰克警探。”

 

“我还欠缺历练。”

 

“不知您是否已有耳闻,但我认为我有必要提醒您,市民中的一些狂徒公然摒弃伦敦人民与生俱来的仁善,在多个广场为那个恶魔树立了雕像。”礼仪伪饰的阴狠终于被警长揭露一角,“您最好快些让苏格兰场看到成效,否则我们只得另请高明,请一位经验丰富且言谈适当的人。”

 

几分钟后,杰克倚着办公室外的墙壁,怒火炙烤的心被苦涩填得满满当当。送真凶上绞刑架的决心使得他甘愿在警长这种货色的手底下忍耐至今日,但几乎毫无进展的侦破工作是否值得每一次咬牙,亦或该怪罪的本就仅为自己的无能?

 

下意识让手摸进衣袋,按上烟盒复又停顿,杰克终归将取出它的欲望遏制。待到调整好呼吸,他大步踱过短窄走廊,迈向楼梯。

 

“我会奋力对抗这个杀人狂魔。”他扣紧扶手,朝楼下的嘈杂大声发问,“谁跟我去?”

 

“您还没有奋力吗,大警探?”一名面生的警员随即叫嚷起来,“好吧,瞧瞧您的收获,但愿如此!”

 

哄笑声顿时此起彼伏,杰克刹那感到自己被扔上煎锅反复地煎,指甲几近卡入木制扶手里。但漠然的荒芜中绽放出苍翠,角落里响起突兀而熟悉的话音。

 

“我跟你去。”

 

杰克在大片乌压压的警服之间捕捉到那个声源,那个为他与彼此的目标承受几十道视线的奈布·萨贝达。雇佣兵拨开那些冰冷灵魂朝他跑来,蕴藏眼中的与此前同他开玩笑时的一模一样,满盈令他心安的力量。

 

13.

 

当面对普通人,杰克便笃定艺术家们果真是与众不同的。将另一种形貌的世界圈养在十九英寸长的画框内,究竟需要多大魔力?上帝创造这群天真的异类时,必定捻起疯狂的粉末往他们的骨血里头额外添进一点儿,抑或拿起那灌满了“将暴力奉为美学的极致疯狂”的瓶子,对准他们的天灵盖大肆倾倒。

 

因此杰克几乎认定凶手即为画家了,在他从第八位画家家中调查归来之后——纵使八次都无功而返。

 

为取某份文件,他去往苏格兰场,却同一个陌生人打了照面。

 

“敌人一旦强大,拿破仑也会有受挫的时候。”青年人一边调试他的摄像机,一边尽量使自己听起来言之凿凿,“但这战争狂人怎么能跟各位警官相比呢。幸亏有你们,白教堂才没成为什么滑铁卢,伦敦才能免于在上面跌倒!我们报社保证会让个别激愤的市民认清这一事实。”

 

后来杰克从某位被吹捧得心花怒放的小警员口中得知,这自称韦斯勒的家伙就职于某家不知名报社,特地来苏格兰场拍摄警员工作期间的相片好做期特辑。韦斯勒先生便是上帝随手制作的普通人,属于油嘴滑舌一类,杰克猜他唯有等醉酒时才会拿自己的事夸夸其谈。但杰克对他印象深刻,甚至耿耿于怀,并非因为他的可疑或工于谄媚,而是以另一近乎吊诡的缘由。

 

当他同韦斯勒偶然视线相触,对方的瞳孔竟受惊般刹那紧缩,仿佛他实则为一株龙葵,由剧毒淬炼。待杰克去档案室取到文件再出来,青年摄像师已然踪影全无。

 

次日,韦斯勒的尸体在他自己的卧室中被邻居发现。他让利刃戳刺得不成人样,与白教堂血案的后两名牺牲者般惨遭开膛。同时,一个额外的巧合展露出来:第三位死者死亡的街道的一侧,便是韦斯勒所住的公寓。

 

乍看之下,韦斯勒之死无疑为伦敦正上演的残暴戏剧的第四幕,但杰克与奈布到场后,迅速推断出这不过是场虚张声势的模仿犯罪。凶手用刀取人性命的技艺比起真正的白教堂恶鬼,仍要粗陋太多。此外,他们发现韦斯勒竟并非报社人员,而仅为一名私人摄影师,他的真名叫克莱门汀。

 

财物似乎毫无遗失,唯有他的摄像机被生生摔个七零八碎,所有胶卷与相片尽数焚毁。他于床中央断气,鲜血连木头床板都渗透,卧室墙面惊现一行扭曲狰狞的血书大字——“GO TO HELL”。

 

“一切迹象皆指向一处。”同已然干涸的血字对望许久,杰克似乎若有所思。

 

“仇杀。”奈布走上前与杰克并肩而立,笃信彼此想法的默契,“并且死者和凶手很可能都与白教堂案相关联。”

 

杰克果真点点头,面容渐渐被严峻的铅灰笼罩。“接到克莱门汀的死讯时,我有一种直觉,这会是一个突破口——那时候他还叫韦斯勒。”他说,“因此我主动请求调查这桩案子。但现在我意识到,克莱门汀活着才具备成为钥匙的价值,他死了,嘴就永远闭上。”

 

“他绝对藏着什么。”奈布重新踱回摄影房,捻起地面相片焚烧残留的黑灰,待杰克跟来,他继续道,“一个危险致命,化为余烬的秘密。从生者入手,我们或许仍能够撬开他的嘴。”

 

依凭现场的蛛丝马迹和附近居民的少许证词,几天后凶手落网,真相方得示众。克莱门汀以假身份来到苏格兰场的当天夜里,在酒馆喝得烂醉,正处兴头上的他朝别人吹嘘自己拍下了杀死三名妓.女的真凶的照片,纵使对方素不相识。凶手假意送他回到住所以确认居住地址并摸走钥匙,凌晨便再度上门,这一次捎上了尖刀。

 

摄影房的窗户正对第三名死者受袭的街道,克莱门汀也恰好殒命于白教堂恶鬼的崇拜者之手。

 

结案前夕,一封信件被寄送至苏格兰场警长的私人信箱。寄信人声称在家中窗边对着街道调试摄像机时,偶然拍摄到安妮·查普曼的遇害过程,凶手的模样清晰可鉴,已亲自将相片同真人对比,其身份确定无疑,但由于情况特殊,需要同警长先生单独面谈。

 

寄信时间即克莱门汀遇害当天,信件署名为韦斯勒。

 

14.

 

她再度吞下一口龙舌兰酒,仿佛酒精是她的食物。她的身体被冰凉开出一条路,转瞬又发烧般趋于炽热。这间无窗暗室同月光不相往来,寥寥烛影晃得她昏昏欲睡,而请她来到这儿的那位先生只背对她伏在书案前,笔尖划拉纸面的沙沙声像给她的耳朵挠痒痒。她盯着栖坐于床头瓷花瓶里未打刺的玫瑰,盯着那不合时宜的、温室中的盛开。醉意使她睫毛的颤动迟缓而忧伤,但仅是看起来如此。

 

她感到无聊了,耐心被一缕缕烘干,成为蒸汽从皮肤里跑出来,于是她一面扯松裙子胸前的束带,一面溜下床让赤裸脚趾点在地面,走近男人的背影。

 

“我还不如纸笔迷人吗?”

 

那被衬衫领遮去一截的脖颈即将要被她的手臂缠上,一旁男性独有的肩部线条稍稍下垂得近乎性感。她的目光从那盘桓着衣料褶皱的缓坡越过,窥见男人在信纸上写下的第一行字。

 

“亲爱的老板。”她在心中默念,也理所当然地毫不在乎。

 

“回到床上去,我的糖霜。”男人并未回头,顺来左手边的一本诗集将信纸盖住,“灌醉你自己。”

 

她嘟囔道“已经醉了”,又因过于甜腻的昵称咯咯笑着倒回床榻间。男人的命令恍如被枫糖冷却般的嗓音编织,令她失控地想要遵守,欲念所向仅剩跌入柔情的云端。

 

待到她错认为等候长久到玫瑰都即将凋谢,终于透过杯中酒液隐约望见男人愈发靠近的身形。“为什么您不多点几支蜡烛呢?”过量烈酒使得她开口便是含糊,“这儿太暗了⋯⋯又黑又暗。”

 

“亲爱的,此刻的黑暗值得祝福⋯⋯”

 

男人拿过她的玻璃杯,将残酒倾入口中。她的红发沾满了被单的暗香,但夹杂于暗香里丝缕铁锈般的腥味被她忽略,正如她忽略了顾及男人背在身后的左手上,究竟藏匿一把多么锋锐的刀。

 

“⋯⋯因为天堂就在你眼前。”

 

15.

 

似是堂钟鸣萦,却又由远及近地纷乱成脚步。迁徙的兽群飞掠过莽原,扬尘闯入他的鼻腔,他咳嗽一声,将双眼撑开。视野内占满了的,人们粘附泥土的鞋,从他眼前的地面闪过去。

 

扶着墙根站起,步履颤巍的杰克惊觉自己在街边醒来。黄铜腕表告诉他此时已将近凌晨三点,他仍能够回想到当十点的钟声敲响,自己尚在家中对着案发现场的照片与半支烟发愁,而期间五小时的记忆却仿佛被裁缝的剪刀利索裁去,仅剩空白的虚无。

 

“畜.生!又杀了一个。”妇人大喊着从他身侧跑走。无论睡眼惺忪与否,所有人皆慌忙往一处赶。杰克像被扔进舞池跳了十几圈般头脑混沌,他强迫自己清醒些许,拖动步子投身入人流,满心的诧异在胸膛摆晃。

 

于主教广场西面的角落,他远望见动荡的空气中束束白光忽闪,那是苏格兰场的手电筒正给臭哄哄的夜晚以警示。头戴软呢毡帽的警员发现他走近,抬手指着他便开口痛贬,五官几乎拧巴成一团:“干得好,警探,你使得他一晚上杀两个了!”

 

“滚开。”杰克只顾把警员推到一旁,声音恍如醉后,脑内却已明晰大半。他的目光始终凝向路灯下的尸体。新一幕的戏剧。鲜血将裹尸布浸染出大片猩红,仿佛淌在惨白的雪上。

 

毫无迟疑地,他直接跪在地面掀开裹尸布,惨景使得他全然忽略磕得生疼的膝盖。少不了割喉剖腹的老把戏,肠子甩到右胸,甚至隐约可察觉下腹被取走某些器官。当杰克强压下几欲作呕的不适,庆幸自己有一副好肠胃时,他让视线沿刀口游移直至那来不及闭上的双目,那仍旧浓墨重彩涂抹着怖惧的面庞,竟发现死者的右耳也被恶鬼的刀刃光顾,已然残缺不全。

 

犹如冬季寒潮,抑或无可破解的毒药,巨大震悚将杰克的四骨吞灭,一个原本抛在脑后的插曲在内心的废墟骤然爆裂。

 

早在五天前便寄送到中央新闻社的信件于昨日移交给苏格兰场。红墨写下的字迹堪称放诞,却同时不失某种奇异的优雅。以极为戏谑的态度,写信人表明自己即为白教堂连环杀人案的真凶,游戏将绝不终止,直至双手受缚于镣铐。而单凭信纸上那刻意印下的指纹,即可汇聚一切教人惶恐的独白。以“亲爱的老板”起头,“开膛手杰克”为末尾署名,皆与凶手的作风契合至极,漫溢百无禁忌的癫狂。

 

“割下女士们的耳朵。”“开膛手杰克”这般写道。但这封信仅被警方权当作骗局,毕竟类似的恶作剧实则早已受了足够多。世人如是,听惯了虚假,真相便也是谎言。

 

杰克轻抚过逝者的眉目,替她合上双眼,他灰暗的影子被路灯覆盖在那些触目惊心上。

 

“晚安吧,女士。”半晌,他吐出一声叹息。

 

杰克忽地记起方才那句“一晚上杀两个了”,目光梭巡一圈后锁定不远处的警长,正欲上前询问今晚另一死者的陈尸地点,却见一名警员几乎小跑着凑到警长跟前。而他们交谈一阵后,警长乍然同杰克四目相对,并旋即朝他大步走来。

 

“有新进展?”杰克向警长问道,但瞧清了那冷峻无比的神色,一点希望顿时又不住地下沉。

 

“跟着我。”警长仅扔下一句,随警员往前匆匆而去。

 

不消半刻钟,杰克被他领到高斯顿街一处潜入了夜色的墙根。沾满鲜血的衣物遗弃在地面,像探险者在岔路口为后人做的标记,却意味着残忍结局。附近高墙让粉笔留下了字迹,每一段勾划与飞白竟如同被刀尖刻在杰克心上,将刺痛激起。

 

——“犹太人不是甘于被无故责难的民族。”

 

纵使昨日对“亲爱的老板”信件,杰克只粗略一瞥,仍无意间记住了那疯狂似艺术家的笔迹,以至于此刻面对这墙上字迹,刹那生发的熟悉感使他笃定,这一标记与信件决计出自同一人之手。

 

命令被警长扭头传给身后警员:“把它擦掉。”

 

“警官,开膛手遗留的线索本就极少。”等不及惊诧,杰克慌忙反驳,“这是——”

 

“这是一行用水一抹就不复存在的粉笔字。”警长骤然打断他,胡子像被卷进猛地上升的怒气般不断发抖,“但你来告诉我,这条街住着几个犹太人,整个白教堂区呢?反犹太主义者又有多少?”

 

“要是留着它,我们都知道天亮后会发生什么。”他再度冲愣在原地的三两警员高喊起来,“擦掉它!没听见吗?”

 

警员们立即四散开去寻水与抹布,警长最后瞪杰克一眼,兀自朝主教广场的方向离去,徒留杰克伫立原地。此时偏偏无心深思案情,杰克那焦躁意绪间,悄然浮现奈布的侧影。

 

兜帽边沿未被遮掩的下颚线清晰分明,嘴唇总是紧抿,因而偶尔流泻的一簇微笑便愈发可贵,令杰克不自觉想要探究或许仍为秘密的唇瓣的触感,并在意识到欲望之后又暗自震惊不已。他这才发觉,大多时候他们仅站在彼此身侧,一齐面对同样的街景,同样的破碎的消逝,以同样的默契做着认为正确的事,不只为了让自己在夜里睡得着觉。亲密至此,他却感到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隔阂,似乎仅一步之遥,又似乎穷极一生都无法逾越。

 

杰克不再勉强着继续同开膛手的粉笔字干瞪眼,缓缓踱向宽阔的大街,思忖着这会儿是否该拜托警员领奈布来案发现场,抑或由自己亲自去喊他起床。但杰克乍忆起彼时在奈布的床上醒来,不经意瞥见的那床头柜上的啤酒罐与安眠药。杰克终究选择否定的答案。

 

刚抽离出走神的状态,身边刹住一辆黑漆马车,停在杰克的余光里。他下意识朝它望去,陡然撞上两个男人的视线。见他们飞快下了车,杰克心下一惊,迈开腿欲走,却让冲上来的两人死死擒住,嘴几乎刹那被堵得严实,甚至来不及发出半点词句。

 

16.

 

奈布是给街上的嘈杂吵醒的。移民区的人们沸腾起来的时候,两倍剂量的安眠药都不顶用。他嘟囔了句不完整的咒骂,闭着眼习惯性去够床头的啤酒。忽然之间,一种时刻提防的预感将他侵袭,以雇佣兵的调适能力,霎时清醒的他迅速下床冲到窗边,匆匆瞧上一眼街道便拽过衣服往身上套。

 

戴好兜帽,护肘束紧,摸来枕头下的弯刀别在后腰,略一犹豫后又把刀藏回原位,他出了门。人流把他带到住宅区,随后又至与之相隔不远的主教广场,他先后在两地见着两名死者,预感得以印证,甚至事实更要糟糕至极。并且,他始终未能捕捉到杰克的踪影。

 

“高斯顿街,或者别的什么地方,谁他妈知道。”当奈布询问杰克警探的下落,那个曾见过面的警员说道,脸上依旧给粉刺占满。

 

奈布冷着脸道过谢,即刻动身未作停留。他几乎绝望地认为,在高斯顿街等着他的是今夜第三具尸体,但并非如此。

 

那儿醒着的的人们似乎全赶往了案发地点,昏暗的路灯下街道空荡荡,唯有马车旁的寥寥人影半遮半掩。他定睛看清,两个裹着黑衣的家伙合力试图把另一人拖进车里,中间被钳制了双臂的竟正是杰克。

 

同时,放哨的马车夫发现了奈布,将他当作寻常路人似的冲他大喊“滚远点”。仅此一瞬间,奈布与杰克的目光交汇,又旋即被歹徒的背影阻隔。杰克挣扎得愈发奋力却无济于事,而奈布狂奔向他,纵使并未在后腰摸到弯刀。杰克的嘴被松开,换上布条再度堵死的间隙,他头一回不带姓氏地呼喊雇佣兵的名字:“奈布!”

 

车厢漆黑如同深渊,吞没杰克的话音,但马车辚辚离去之前,奈布已然一跃攀上车顶。车夫对准马屁股重重挥下一鞭,额角却于下一秒狠挨一记背后袭来的侧踢,连人带鞭失衡摔向地面。探下头从驾驶位瞧准车内几人的位置,堪堪避开朝脸上招呼来的拳头,奈布绕到边缘,把一侧车门猛地掀开,反身下蹲握紧了车顶外沿,定位座位最靠近另一侧车门的男人,以下身悬空的姿势将双腿直接踢入车内,单凭意识的突袭竟击中得精准无比,甚至力度之大使得车窗给男人的脑袋撞碎。

 

然而这可怜家伙的搭档总算反应过来,竭力把奈布拽进车里。左手腕刮蹭过车顶外沿的棱角,生生给掀起一层皮,奈布顾不得伤口辣疼,刚摔进车厢颧骨便飞快受了两拳,近乎叫他视野发黑。但出手的这男人忽地闪过他眼前又不见了身影,待到耳际蜂鸣平息些许,他才意识到杰克将最后一名袭击者踢下了车。

 

赶在受惊的马儿让车厢翻倒之前,杰克揭下嘴上布条,再用嘴扯开捆缚手腕的绳子,拉过奈布的手助他站起。他们一同跳离车厢,把妄图追上来的车夫与恶徒远远甩在身后,一路狂奔到下一街区才停住脚步。

 

“⋯⋯多谢。”撑着膝盖喘了好一会,杰克直起身来望向他,“多亏你。”

 

“闭嘴吧⋯⋯”奈布倚靠青苔遍布的墙,勉强缓过气来,他抬手摸向侧脸,果真糊了满手鲜血,又道,“你的枪呢?”

 

“留在家里了。”警探的眼神有些躲闪,“没人料得到要发生这种事。”

 

奈布回想起最后一刻被自己塞回枕头下的弯刀,对这可笑的凑巧深感无奈,他们的默契竟也有让他们吃亏的时候。“刚那几个,你认识吗?”索性跳过这一话题,他又问。

 

“面生,但我猜他们全是普通市民。”杰克也靠上石墙,贴着奈布身侧,“他们的衣着并不精细,相当长久的劳动才能磨出那种厚度的手掌茧子,并且他们的举手投足,都透漏了市井气息。”

 

“为什么他们要——”

 

“因为凶案还在持续上演,那个自称开膛手的恶魔仍旧逍遥法外。”杰克将奈布打断,复又重重叹气,“因为我的无能。他们生我的气,但何止他们,整个伦敦都对我心怀愤懑。”

 

“别轻易把我划入他人之列。”飞掠过湖面的鹅卵石——奈布此刻的声音便是如此,泛涌明澈的冷意,却并不疏离,“杰克,他们不明白你为此倾注了多少。”

 

杰克扭头,直直对上奈布一双灰蓝的眼,它们让路灯映得发亮,闪烁其中的却不止灯光。思绪间渐渐充盈月色下的海水,即便他认为用海水去形容一双眼睛实在过于老土。“找辆马车去我家吧。”杰克忽地轻笑起来,仅有一瞬,如释重负之感游遍全身,“书房医药箱里的酒精尚未过期,你的伤经不起等。”

 

奈布估计这儿似乎离自己家更近些,但他权当对此浑然不觉。“好吧。”他也笑道,“别找黑色的马车。”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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