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amazakiK

Say yes to heaven, say yes to me.

[杰佣]Visions of Gideon

• 全文字数2w,R级部分5k;

• 美剧《西部世界》AU,乐园管理层杰克x接待员奈布·萨贝达。有私设,有刀割play,有一闪而过的欺诈组。注意避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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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遇见奈布·萨贝达之前,他从未知道他那冰封的心上仍存在裂缝,他那爱的激情还未全然破产。只要奈布·萨贝达施一丝绵力,冰就整块碎裂开来,递一粒火星,心就整个燃烧起来。
2.

 “你自诩战争的幸存者,却缺失任何关于战争的记忆。”

 他因剧痛而蜷缩,呼出带血浊气,沙泥似乎钻入腹腔的血窟窿里,红色小丑神经质的大笑声正离他远去。

 “你,微末的奴人,没有一刻怀疑这世界的本质!这片土地上从未爆发过战争,其上肆虐的只有永无止境的单方面屠杀!”

 真的吗?

 小丑高举礼炮外形的武器,摧毁瓦罐一般砸碎了他的右膝。
 像体内某物即将关闭,视野片片发黑,最后他再望小丑身边的瘦高男人,男人始终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他来不及发散思维,便彻底停机了。

 杰克和裘克都心知肚明,身为乐园管理层之一,同时也是乐园的常客,他俩早就厌倦了乐园内每日上演,主题永恒不变的戏码。

 他们参与打造的是人们释放原始欲望的平台,供人在内尽情杀戮淫虐的成人乐园。裘克说得一点都没错,掠夺便是乐园最明艳恒久的色彩,即使在里奥创建的相对和谐的田园生活园区内也少不了它的影子。但再疯狂的快感,持续久了也将味同嚼蜡。

 “得了,杰克,别看了,难道你想在园中过夜?”墙角的接待员没了动静,裘克拽过杰克便要离开,夜幕已笼罩乐园。
 “快走吧,前哨离我们远着呢。”

 “裘克,你是否觉得,他残缺不全?”

3.

他算得上是杰克接触过的极不合格的接待员。

三日前,杰克身披风沙,踏上这座新市镇的黄土。乍看之下,新市镇并挑不出什么新奇之处。遵循老惯例,杰克首先大步流星地进了家街边酒馆。

 这座镇子是瓦尔莱塔小姐的新作品。她的灵感与精力仿佛永无止尽,但不断推陈出新,却从不亲身体验,好似生来就是纯粹的劳作者,须得给予游客们最周到的服务才能寻到乐趣。
 据悉,劳模瓦尔莱塔小姐在镇中加入了相较以往更先进的娱乐设施和从事新职业的接待员。这是极其难得的,也许意味着西部世界的大背景之下,一切将开始朝前推进。然而以上发展方式伴随着稍有不慎便会偏离原定轨道的风险,为顺利设立该市镇,瓦尔莱塔费了不少功夫。杰克从未知道瓦尔莱塔有这样富有冒险精神的一面,借用她自己的话,这座新市镇是她的“试验田”。

 于是杰克果断加入第一批新市镇游客的行列,他可不愿错过首秀。

 酒馆客人不多,杰克不着急落座,微笑着回绝蹭过来的娼妓,环视四周,寻找猎物。妓女早已无法提起他的兴趣,他的目标是能够带给他新鲜感的新接待员。

 酒馆果然是碰运气的好去处,很快他锁定了角落阴影中的一个背影。那人体格谈不上健壮,由衣着可以断定是名男性。杰克选定他的依据在于,他头戴兜帽而并非大多数男人戴的宽檐毡帽,这很与众不同。

 杰克先在吧台要了杯威士忌,并要求瓶中剩下的都为他留着,才不疾不徐地拣了猎物左手边的位子坐下,黑毡帽扣上桌面。他赌对方也是右撇子,坐在左侧更易拉进距离。

 “今天也是个大风天。”杰克嘬了口威士忌,兜帽接待员转过脸来瞟他一眼,那是一张二十岁出头的青年的脸,称得上清秀,虹膜灰蓝。

 “下午好。”杰克露出标志性微笑。

 “你好。”兜帽的视线并未在他身上流连,而是专注于街边一处。杰克循着他的视线望去,那儿有位黑发少女十分惹眼,眉眼间含了些亚洲人的韵味,也许是个混血,她正半弯下腰购置罐头,腰线柔美。

 “她很漂亮。”杰克又嘬了口酒。

 “嗯。”身边青年再度瞥向他,很快收回视线,但杰克感受到对方正悄悄打量他的眼角余光。

 “为什么不去打个招呼呢?帮她将重物放上马背,展现一下骑士风度。”杰克说,笑仍挂在脸上。

 “不必了。”兜帽一口饮尽杯中残酒,等少女跨上马扬长而去,完全消失在街角,才正眼看向杰克,“有什么事吗,先生?”

 看来自己搭讪了个情窦初开的小男孩。杰克这样想着,调整坐姿,左臂搭上桌沿,上半身略微转向兜帽:“你熟悉这座镇子吗?”

 “还算熟。”

 “我半刻钟前才来到这儿,如果你闲着的话,能否劳驾带我四处转转?”

 午后日光洒上杰克的眉骨与鼻梁一侧,奈布读不出他笑容中除坦诚之外的多余情绪。

 “作为回报,我请你喝酒。”见兜帽面露难色,杰克补充说道,后者稍作思索,答应了他。

 “好吧,成交。”

 “很高兴认识你,我叫杰克。”

 “奈布·萨贝达。”兜帽握住他伸来的右手。杰克注意到萨贝达的手稳而有力,手心覆了层薄茧。

 杰克为奈布·萨贝达买下预留给他的那半瓶威士忌,奈布道了谢,小心收进外衣内袋里。他俩沿主街道慢慢溜达。

 “你有工作吗,萨贝达先生?”杰克认为他应当替这个不苟言笑的小接待员找些话题,并且他急于确认自己直觉的准确程度。

 “我曾是名雇佣兵。”奈布转了转眼珠。

 “哦?战场上是怎样的?啊,抱歉,我无意令你回忆起那些惨象,只不过是好奇心一时作祟。”杰克知道自己找对了人。他得耐着性子朝更深处发掘,才能一窥新故事线的全貌,这个过程使他自心底升腾起睽违多年的兴奋感。

 “不,没大碍。说来奇怪,你也许不会相信的。”奈布挠挠后脑勺,“但我回忆不起任何与战争相关的事,我是说,它或它们发生在哪,战斗双方是谁,我隶属于哪一边,诸如此类最基本的信息我都完全没印象。事实就是如此。”

 杰克的兴致被如此怪异的回答激得更高。难道因为这其中存在某些隐情或是奈布·萨贝达的个人原因,他选择隐瞒真相,随口寻了个荒唐蹩脚的借口来搪塞?以杰克对乐园的了解,园内从未设置任何一条涉及战争的故事线,即便是野人间的部落冲突也没有,毕竟设置战争收益不高,还会徒增工作量。

 也许可以将奈布·萨贝达口中的战争认定为瓦尔莱塔小姐的把戏之一。总之,他不相信小接待员的话,但他未显露过多的怀疑之色,仅挑了挑眉。

 “既然丢失了记忆,你是怎样得知自己从前从事何种工作的?”

 “罗伊先生告诉我的,但他死活不愿透露更多。他是我的房东,一位优秀的魔术师,似乎在我儿时就与我相识。”小接待员扯了扯兜帽,“该死的,他很照顾我,我却记不得他。”

 奈布·萨贝达的语气和神色传递给杰克“我没在扯谎”的信息,况且杰克不认为如此“年轻”的接待员能够骗得过自己。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对奈布·萨贝达自白的主观臆断的正确率,但倘若他真的将事情复杂化,由想当然而造成误会,萨贝达的故事线未免太过浅显且吊诡。

 原来瓦尔莱塔小姐也有考虑不周的时候。杰克心想。这样一来他又得回归到从前对乐园生活兴致缺缺的状态了,除非即刻动身寻找下一个目标⋯⋯不!轻言放弃可不符合绅士的美学,不包括今天,顶多再花费四十八小时,他决心驱散奈布·萨贝达身上笼罩的所有疑云。

 他有预感,奈布·萨贝达是突破口而并非死胡同,这名渺小的接待员将牵引出一连串有趣的故事线。

4.

 接下来的两个下午以及一个晚上,杰克都在新市镇中度过。他不厌其烦地接近奈布·萨贝达,坐在他左手边跟他打招呼,请他喝同样的酒,要求他带他去不同的地方,谈不同的话题,反正新的一天到来之前,接待员的记忆会被清除。

 他很久没这么有干劲了,这样迫切地想要去了解某人某事,去寸寸剖析它们直到摸清每一根神经。

 造访新市镇的第三天傍晚,他的探索得到重大突破,奈布·萨贝达令他大失所望,他离成功仅差一步之遥。

 他亲爱的奈布·萨贝达多么坦诚,自始至终都在陈述事实,只是没有和盘托出,奈布仍存着可贵的戒心。

 奈布·萨贝达的确是前佣兵,因伤失忆后回归故里,也就是这座镇子,表面上靠老朋友罗伊先生接济,实则当了名刺客,做着刀口上的生意。罗伊盼望他能迎接新生活,尽管新生活也以茹毛饮血为日常,但奈布最适合且大部分时间愿意做这个,至少好过上战场,罗伊才决定纵容他,不帮助他找回记忆。好在奈布并不执着于过去。

 但问题在于,失忆使得奈布·萨贝达丧失了硝烟味,而刺客仅是人设。要知道,接待员每天的生活都完全重样,单曲循环似的依照剧本遍遍重复供人观赏,日日带着既定的过往苏醒,在沉睡后遗忘昨日。奈布从未有过主顾,导演给他分配的每日工作便是在酒馆等待机遇,所以,这意味着他从未杀过“人”。

 乐园里的接待者们总是各司其职,酒保为杰克倒酒,娼妓们真的跟杰克做.爱,魔术师也会乖乖为杰克表演人体消失,而奈布·萨贝达,身为刺客的他该做什么呢?他该杀人,该成为他人租来的断头刀,而他做不到,他不被允许这么做。

 因此在第三天夜晚,杰克任由慕名前来新市镇游玩的裘克一时兴起宰杀了奈布·萨贝达,尽管那时他仍不明白,奈布真正缺失的究竟是什么。

 夜幕低垂,他和裘克策马奔赴最近的前哨。那马背上的最后一小时内,杰克忽然明白了,他终于解开了奈布最后的谜团,答案竟然如此简单,真相竟然如此卑劣。

 奈布缺失了杀意,杀意是刺客的灵魂。

5.

 杰克从来不是能够被轻易看透的人。不同于那些只消望一眼便望见水底的浅湖,他擅长戴上几重、十几重的假面,游走于魑魅魍魉间,混得如鱼得水,稳居悬崖顶端。

 作为这样一个城府极深之人的同期同事兼多年老友,裘克自认为除杰克自己之外,没人比他更了解无父无母的杰克了。但如今,他竟然无法读明白杰克的心思。

 “你要是真的闲出出毛病了,我大可以为你找几个妞儿或心理医生。”因极力压低声音,裘克额角的青筋条条绽出,尽管杰克办公室的隔音效果相当好。

 “噢,裘克⋯⋯”杰克改变细长双腿的交叠方式,略微直起上半身,但平常坐态的漫不经心仍不见变化,“你知道我不再需要那些女人,而且我不认为自己的精神出了问题。”

 他揉揉右手的中指关节:“谢谢你的好意。”

 “但我看你离发疯不远了⋯⋯!”怒火几乎要烧着裘克的一头红发,他死死咬紧后槽牙,使劲扭转脖子,试图借助深呼吸挽留为数不多的理智,以便压制对杰克发飙的欲望——他自己倒是要先杰克一步发疯了。

 “你我都很清楚这么做会造成什么后果。”裘克扯开领口,放出最后通牒,“你这混球最好趁故事线被破坏前,自己赶着去将那只小蚂蚁恢复原样。如果有其他人提前发现了你干的蠢事,我可不会替你求情。”

 “你用不着替我求情。”杰克笑得狡黠,“老实说吧,你难道不想继续观看这场难得的好戏吗,我的老朋友?”

6.
 十二小时后,乐园新市镇内。

 “现今少有人像您这样慷慨了。”奈布·萨贝达看似感激地说,心底不断揣摩杰克的真正意图,“我们仅相识了短短一小时。”

 “我只不过缺了个伴,独自一人看戏未免太过无趣。”杰克回他以微笑,刺客不禁产生这张笑面的主人不怀好意的直觉。

 “我以前从没看过戏。唔,至少我记不得。”奈布·萨贝达刻意伪装出他这年纪的晚熟青年特有的,一被善意浸泡就毫无防备的模样,他觉得自己看起来一定比平时蠢了不止一星半点。

 “能成为萨贝达先生戏剧初体验的唯一陪同者,真是我的幸运。”实际上这也是杰克的初体验,以往的西部世界可从没有过剧院。他们拐过一家印刷店,缓缓踱过油墨味儿,踏上铺满主街的近午阳光。

 “不,这不是什么值得重视的事。我们快到了。”奈布指了指主街中央人群最密集之处,特色餐馆飘飞的招牌旗帜旁,隐约可见大剧院的金漆木牌匾,“瞧,就在那儿。”为这名来路不明的异乡人带路是他被对方授予的任务之一。

 异乡人随口应了一声,他似乎心情不错,轻哼起小曲。曲调是耳熟能详的,奈布印象中,曲名叫《四小天鹅》,作曲家倒是记不清了,大概是名为柴什么的。

 奈布并不反感这曲调,杰克的嗓音满盈陈朽的资本主义香气,磁石般吸引住他,引他遁入有关不久前他们共饮的威士忌和酒馆外黑发少女的短暂回忆。

 刺客小幅度甩甩脑袋,希望将突然之间漫涌的迷蒙情绪逐出脑海,重新拴紧松弛下来的神经。剧院正门近在咫尺,杰克的哼曲声渐停,奈布松了口气,随即再度暗自戒备起来。他们快进入剧院了,他得更加小心谨慎。

 “你可以直接以姓氏称呼我,呃,杰克。”奈布尝试着与身侧衣冠楚楚的异乡人拉近距离,尽管这并非他目前较乐意做的。

 “啊,这样的确简便多了,也足够亲切,是吧,萨贝达?”杰克笑道。他们挤进人来人往,微侧身子弯弯绕绕穿行至剧院正门的门廓柱边。

 杰克凑近门口的排剧表,抬高帽檐挑出今早的扫了一遍,接着瞄了眼衣袋中摸出的怀表。排剧表的边框也是金漆的,可以望见的剧院大厅宽敞亮堂。奈布·萨贝达不甚习惯此类享乐,他少有机会体验优渥人的日常生活,焦躁的鞋尖踢了踢地面。

 “下一场于半刻钟后开始,我们赶得挺巧。”即便在说话的时候,异乡人颇具绅士风度的微笑也始终挂在脸上,相较奈布,他在应付这类娱乐场合时看起来更加游刃有余,“是《麦克白》,莎士比亚的《麦克白》。”

 当然是《麦克白》。杰克虽然仍是“异乡人”,但早已算不上完全人生地不熟,他一度有机会去将这座镇子摸得烂熟,他很清楚每天这个时候,剧院都将上演《麦克白》。

 人潮涌动,其中来来往往的不乏上等人,小接待员的别扭被杰克尽收眼底。“半刻钟并不漫长,萨贝达,不如我们现在就进去吧。”杰克单手手掌搭上奈布的肩头,将他往陌生世界中带。身体接触来得毫无预兆,奈布·萨贝达下意识地绷紧全身。

 即便隔着皮手套,肌肉硬度的细微变化依旧没能逃过杰克的指尖,他鼻中呼出一声轻笑,加重手上力度捏捏奈布的肩。
 “放轻松,让我们慢慢来。”他贴近奈布耳侧,吐息轻缓。

 呵,不赖,警觉性还未全然丧失。

 伴随着偏头,猛然与一双放大的笑眼近距离四目相对,隐入睫毛阴影的意味深长激得奈布险些失控,强压下打着寒颤睁开那只手的本能反应。奈布从喉咙里挤出类似于猫科动物处于警戒状态时才会发出的含糊短音,就当回答对方了。好在那只手很快便主动解除对他肩头的“钳制”,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危险气息已浓郁到快呛了他的鼻子。

 奈布开始后悔答应做这男人的临时向导兼同伴了,他总不由自主地被杰克牵着走,忽然丧失主动权,角色互换,控制他人成了难事。

 他觉得自己在该死的杰克先生面前简直蠢到家。

 杰克不再同奈布戏耍,示意奈布先进入剧院。该死的杰克先生此刻可是兴奋得要命,多亏了他的幕后操纵,奈布那并非出自他人之手的,真正属于刺客的伪装力和防人之心才得以展露。

 奈布·萨贝达正在变得真实、不可预料,理应属于他的灵魂碎片正悄然寻回归属,驻进他空空如也的躯壳中生根发芽,为白纸般的他着色。

7.

 大厅内已经候了不少观众,成双成对的男女占绝大多数。中年夫妻偎在沙发一侧阅读同一本今日戏剧简介,年轻的姑娘与小伙子挽起手臂谈笑风生,角落里的男子抚平女伴的鬓角碎发。

 剧院的确称得上绝佳的约会场所,借助亲密距离使彼此间感情升温的好去处,两个男人结伴现身于这温存氛围之中,实在有些突兀。

 “为什么要选我与你同行呢,而不是找位女士?”奈布问道,这是他断定对方另有所图的依据之一。

 “你希望我找别人吗?”

 “我没这个意思⋯⋯仅是好奇。”

 “女人们太过聒噪了,且容易大惊小怪。”杰克无奈耸肩,坦诚道,“况且我向来认为,比起谈情说爱,欣赏艺术才不失为剧院更重要的作用。”

 “相信你会是合适的伙伴,萨贝达,我看人一向很准。”杰克转向他说。奈布·萨贝达当然是最合适的,此刻无法被窥见全貌的他比任何戏剧都更令杰克着迷。

 买票时杰克特意择了较为偏僻少人的位置,他不希望引人注目,以至于招致不必要的打扰,只有保证猎物的安全,才能保障猎人的收益。虽然视野差些,但奈布看起来对此并无异议。

 一切都是素未谋面的,都是崭新的,无论是带暗红幕布的舞台,还是光鲜亮丽的演员,奈布今天才刚刚与他们打了照面。开场不久时,奈布·萨贝达还不时留意坐在自己左边的杰克。后者大抵曾看过《麦克白》,再看时便兴致不高,每每感受到奈布偷偷投来的视线,总侧过脸来与他微笑。

 而后,奈布完全忘记戒备这茬事了,他整个儿陷进戏剧里,环环相扣的剧情,耐人寻味的台词和活灵活现的人物皆惹得他痴醉不已。

 麦克白夫人权欲熏心,唆使麦克白趁国王熟睡将其杀死,计划篡位。事后在麦克白因恐惧而失控时,不齿于丈夫的懦弱,镇定嫁祸守卫。翌日,麦克白夫妇竟能跟着城堡内的其他人高声唱和,请求上帝为国王报仇。

 故事上演到这儿,看着麦克白夫人将国王的血抹在守卫身上并留下凶刀,奈布·萨贝达没来由地联想到自己。刀口上舔血的日子他早已过惯,他们这类群体,杀人基本都是为了一己私利。为私利杀人,多么像麦克白夫妇,邪恶、阴险、心狠手辣⋯⋯不!并非如此。麦克白夫妇的所作所为绝不能不说是极大的不仁不义,而充当买凶杀人的凶器仅是奈布·萨贝达的本职工作,它们在本质上差了条难以逾越的鸿沟。

 你总能找到借口为自己开脱,“正人君子”奈布·萨贝达。奈布如是自嘲着,眨眨略微酸涩的眼,注意力开始逐渐涣散。察觉到奈布的春困与走神,杰克给奈布递了杯剧院免费提供的红茶,盼他能够因此缓解些疲乏。奈布接过茶杯握在手中,并没有要喝的意思。

 早该重新拉起警戒线了,奈布还不能彻底确认这个早已习惯了关照他一般的男人真的只是缺了个伴。

 杰克不把奈布小小的不领情放进心里,替自己也拿了杯红茶抿起来。他不渴也不困,不过是单纯不想让自己的手闲着。开场后,奈布自始至终保持缄默,靠着小刺客熠熠生辉的双眼才能读出他内心的波澜起伏。他的确是安静的好同伴,但太过沉默反倒让杰克感到无聊。

 迫不及待了,杰克如此迫切渴望从奈布·萨贝达身上求得更多的乐趣,滤净奈布的每一滴血,好好瞧瞧沉淀下来的都有些什么,他的心急需被解冻。

8.

 直到出场,奈布的心仍剩了一半飘在《麦克白》的世界半空。

 杰克从头至尾除简单的交谈与递红茶外,不曾有多余的动作。他真真正正置身戏外了,神色变化几乎无从考究,好似他已经将这故事体味了无数遍,再也充当不了除冷漠旁观者外的其他角色。

 “萨贝达,对于《麦克白》你有什么见解?”杰克有心探究奈布的思维模式。

 “老实说,我联想到了自己。”奈布并不羞于承认,“为谋求利益而犯下过错的经历人人皆有,《麦克白》不过是对准每个人的劣根性放大镜。”

 “是的,你说得没错。”杰克笑道,“但这些残暴的欢愉,终将以残暴结局[1]。”

 “你先前说,伴你体会初体验不是值得重视的事。但是,萨贝达,我重视它、珍视它,并且由衷地期望你也能够珍视它。”

 “我们的一生实在太短,得以共同体验第一次是何其幸运。别遗忘今天,奈布,再也别遗忘了。”

 奈布·萨贝达再不会遗忘了,杰克为他加入了即兴行为与记忆储存,他会保护他,让他至死都记得自己,记得这个助他一步一步找回灵魂的木偶牵线人。

 之后他们并未就此分道扬镳,而是一同在特色餐馆解决午餐,杰克争着付了全账。他在奈布的带领下参观了罗伊先生的魔术道具店,人体消失的把戏无论看多少次都令人惊异不已。他们穿过农场,在镇北的集市一直逛到日暮西沉,杰克送了奈布一副新护腕,说是为奈布所花费的时间买单。

 杰克试着邀奈布共进晚餐,但奈布执意不肯再让他破费,杰克便不强求他了。反正自己的初步目的已经达到,不必急于一时。通过这半天的相处,奈布卸下了大部分最初的防备,这样一来奈布才有可能顺利受他指引。

 他根本不希望奈布全然不对他设防,奈布·萨贝达是一名刺客而不是小羔羊,合格刺客的内核应当仅存于他们自己的世界里。

 “奈布,你从前打过猎吗?”临分别时杰克问道。

 “没有,我曾一度想要尝试,但苦于缺乏机会,一直没能实现它。”

 “那让我来帮你实现吧,就在明天,如何?”杰克提议道,这是他计划的第二步,“从这儿南下不远有片猎场,我原本便打算去那玩玩,若是你能同行,当然最好不过。”

 “不赖,不过费用我得自己付。过了今天,我可不会再准许自己欠你什么钱了。”奈布揣度了片刻,决定多陪杰克一天。虽然已经相识了半天,一块做了不少事情,但杰克的身份信息仍不明了。奈布的生活太黑白分明了,一是一二是二,突如其来的神秘最能擒获他的关注。明天他会问个明白,好好弄清楚这个沉迷玩乐的异乡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好,好。明天一早我便来罗伊先生的店外等你,我会备好马。晚餐后我还有事要办,到了说再见的时候了。”杰克再度搭上奈布的肩,凑近他的面颊,“很高兴认识你,奈布。夜安,明天见。”

 等奈布也同他道别,他才转身离去,没走几步又回过头来:“记得告诉罗伊先生,你跟我在一起。”

 “知道,我又不是小孩子。”

 杰克勾起嘴角,他看起来愉悦极了,朝奈布挥挥手,留给他一个心满意足的背影。

 明天才是重头戏。

9.

 刚利用虹膜识别开了别墅门,杰克就受到了裘克的电话轰炸,然而他不紧不慢地,任由手机响了一会,进门后脱去鞋和外套才迟迟接起。

 “我猜你没还原他。”裘克的气消了大半,昨夜的狂怒已经散去,但也许因为等了杰克太久,语气仍带了些不悦。

 “果然你最了解我,老朋友。”杰克笑他。

 “我就知道,刻意请假去乐园享乐的人是不会轻易服从上级命令的。”

 “奥尔菲斯那个扑克脸知道了?”

 “还没,但他不可能会放任你。”裘克叹气,“杰克,你到底打着什么算盘?带着那个接待员抵达迷宫[2]中心之后呢,杀了他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重设,伪装成一切都没发生过?”
 “我正有此意,你有更好的法子吗?”

 “我不明白这其中有什么乐趣可言,也许这就是你我的区别吧。”手机那头的裘克真正无奈了,他还不明白杰克吗?肚里总有自己的一套计划,关键时刻活脱脱犟骨头一个。裘克说完便挂断了通话。

 手机里通话中的界面消失,自动退回主屏幕。杰克栽进沙发里,盯着天花板出神,奈布·萨贝达充斥了整片脑海,他已无心去思虑后果。

10.
次日,杰克比往常醒得要早得多,熹微晨光刚洒落西部世界就到了道具店。他牵了一黑一白两匹马来,白马自己骑,黑马留给奈布。

 不出一会儿,奈布·萨贝达也来了。他出现在街角,远远望见杰克,便朝他小跑而来。凉风轻拂他贝雷帽下泄出的鬓边发尾,棕色皮带凸显劲瘦腰身,小腿的流畅线条被竖条纹中筒袜清晰勾勒[3]。脱去兜帽的奈布换了身行头,看上去像个报童。杰克喜欢这样精神的装束,况且少了兜帽的遮掩,他能更方便看清奈布的脸。

 这儿是商业街,半条街道都在安眠,离魔术道具店开门营业还有段时间,罗伊先生并未现身。杰克预料奈布·萨贝达也会早早赴约,果真如此。趁着天色尚早,街上行人寥寥无几,奈布很难发现接待员中只有自己的时间轴在朝前推进,只有自己还存着昨日的记忆,此时离镇是最稳妥的,迟一小时都有可能出差错。

 他们即刻启程,一路朝南,杰克带来的咖喱面包和鲜牛奶便是马背上的早餐。

 莽野环抱新市镇,马蹄南下拨开它郁郁青青的手臂。渐渐地,寥落的灌木丛将绿地取而代之,放眼望去皆是荒芜。

 他们途径荒原中的墓地,奈布在那外头下马,杰克目视他往里走去。他无目标地绕了半圈,最终停在一座坟冢前,脱帽跪拜时惊飞十字架上的乌鸦。

 这是他可悲却唯一的赎罪之法。太多生命凋零于他手,他舍弃了洁净,但未舍弃对生命的敬畏。

 杰克悄悄在奈布身后无声站立,注意到刺客所跪的并非无名之冢,灰冷如泥的墓碑上镌刻着墓主人的名字——“基甸(Gideon)”。

 “奈布,你信上帝吗?”风掀动杰克的衣角,他抬手压住黑毡帽的帽檐。

 “我不希望我信。”奈布·萨贝达直起上半身,好似透过墓碑眺望远处的某物。

 “为什么?”

 贝雷帽被奈布·萨贝达拾起,他重新站直了身体,将帽子戴回头上。杰克恍惚间看见奈布直视他的双眼中掠过冷风,仿若所有吹过原野的风全是自奈布·萨贝达的眼中生出来的。

 “上帝的信徒总习惯性地依赖上帝,但事物无论好坏,都不是上帝的,而是自己的。”奈布·萨贝达说,“我不甘沦为天父未断奶的孩子,比起将信任与期冀寄托他人,我更乐意相信自己。”

 那一刻,杰克清晰感受到自己心脏的某个点正悄然灼烧起来,若奈布再轻轻吹动那火苗,便能顷刻间形成燎原之势。

 “的确,成为自己的信徒才是最稳妥的。”杰克语毕后匆匆移开视线,转身回到马儿边。继续对视下去,奈布就得发现他心绪的不寻常了。“《圣经》中胆怯的基甸靠着上帝的帮扶而成功树立起信心,最终大有作为,但《圣经》毕竟是虚构的故事,不可作为人生决断的依据。况且基甸最后没能落个好下场。”

 奈布最后瞟了一眼墓碑,紧随其后跨上马背,二人继续前行。

 “杰克,我还不知道你的故乡是哪。”奈布问出缠扰他已久的问题。

 “故乡?”杰克愣了极短的时间,含着笑意答道,“我说我来自外面的另一个世界,你信吗?”

 “我想我的回答跟是否信上帝是一样的。”真是令人费解,这算哪门子回答,把奈布·萨贝达当成可随意糊弄的小孩?“我记得我昨天说过了,我不是小孩子。”奈布诚实吐露了真实想法。

 “我没忘记,也很清楚自己所说确实句句属实。”

 “好吧⋯⋯随便你。”奈布被杰克忽然严肃起来的表情弄糊涂了,只好草草结束话题。

 短暂的沉默过后,杰克哼起小调,仍旧是《四小天鹅》。奈布趁着他哼完三遍的空档,询问了杰克诸如从事的工作此类的基本问题,除了是否有家室或爱人这个问题得到明确的否定答案,其他皆被敷衍过去。

 听着杰克哼的第四遍《四小天鹅》,奈布决定暂时放弃发问了。老狐狸有心含糊其辞,想要从他口中撬出更多信息便很难了,但同样的,奈布有心一探究竟,从今往后不会缺了机会。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奈布这样安慰自己。

11.

 还未到芍药开花的时间,猎场所在的林地就已依稀可见。再近些,骑到林间小道上去,斑驳的朝阳日影流淌过他们的皮肤与缰绳。

 好在入场费算不上昂贵,奈布还付得起,与杰克各自挑了称手的猎枪便纵马而入,不作停留。杰克刻意领奈布往东猎区去,每天这时候,偷猎者们都会成群结队在那儿现身,那些盗贼最爱趁管理员还未完全自困倦中苏醒的时刻溜进猎场开启他们下作卑劣的狂欢。

 而昔日的偷猎者将在今天沦为猎物。

 昨夜杰克遵照老方法,趁瓦尔莱塔小姐在静室琢磨设计之际,再度潜入她的办公室,更改了奈布·萨贝达的某项设定,并且将所有偷猎者的易怒值调至最高,以至于那些蠢家伙能够顺利和他们发生冲突。做完了全部这些,杰克才放心归家。

 一声久违的爆鸣声拉回杰克四散的思绪,奈布·萨贝达开枪射穿了只可怜白兔的头颅。奈布用猎枪枪口上方的尖刀挑起兔尸,举高展示给杰克,颇有些炫耀的意味。

 “看看,我的枪法还没开始大退步。”

 杰克勾勾嘴角以示褒奖,狠命一甩缰绳,夹紧马肚便长驱直入猎区更深处:“别得意忘形了,花落谁家还未可知呢!”奈布·萨贝达啊,快些开始你的杀戮游戏吧。

 现在这时间点来猎场是遇不到班恩的,那对枪杀动物如醉如痴的大个子总在午后才来,并且更倾向于去狩猎难度较大的西猎区。相较西猎区,地形简单明了,猎物遍地都是的东猎区可算是极富启蒙作用,最适合新人练手的猎区了,这也是偷猎者们爱光顾的原因之一。

 随着杰克的步步诱引,果然没过多久,不远处的密林内便暴露出移动的黑影和隐隐的枪声。奈布·萨贝达也不失敏锐地注意到了,他问道:“那些也是和我们一样的猎人吗?”

 “不,他们是偷猎者。”

 “那人数未免太多了吧。”奈布粗略数了数,至少十一人。
 “这是这帮小偷的特色之一。”杰克嗤笑,“我从前就见过他们,甚至险些与他们开战。他们的另一大特色即是蛮不讲理。”

 “你想去会会他们吗,奈布?”

 “我可没这个兴趣,我进来是花了钱的,不想因为区区几个偷猎者而破坏了打猎的心情。”

 “嘿!”奈布话音刚落,偷猎者们里似乎有人发现了他和杰克的窥视,冲他们大喊,“站那儿别动!”

 “啊,看来我们没得选。”杰克佯装无奈,实则躁动不已。一切皆在他的预料之内,易怒值提升前的偷猎者们,往往在被发现行踪时是会果断选择撤离的。

 傻子才乖乖站着不动,奈布眼神示意杰克快策马返回,偷猎者们正迅速接近他们,但必定不会追出猎区深处,可杰克冲他眨眨右眼,悄声说:

 “我们来比比谁猎杀的小偷多,如何?”

 不待奈布在脑内将这句话中的“猎杀”翻译一遍,杰克眨眼间就连开两枪,两个倒霉蛋出师不利,被他射落下马。他绕着弯朝偷猎者群中驾马奔去,以往优雅的骑马姿态如今被渲染上张狂的杀意。靠着急切的马步,他竟躲闪过偷猎者们射来的全部子弹,同时又击穿其中一人的脖颈,势如破竹。

 真是没辙。奈布·萨贝达想,嘴角不由自主浮起明显的,他自己却未能察觉的笑意。

 你才是小孩子,杰克,在成人游戏中狂乱着迷的小孩子。

 看来那些偷猎者们都是只偷杀过动物的孬种,当枪口对准的对象是人时,居然颤栗着难以瞄准。要避开他们的射击的确容易,奈布·萨贝达不准许自己输给杰克这条老狐狸,也端起猎枪原地解决了两人,立刻跟着杰克闯入鼠群之中。

 他们之间似乎联系着某条默契之绳,并肩直穿过气势汹汹的偷猎者,不谋而合地将那些阴沟里的老鼠打散成两半。

 奈布嫌猎枪太长,刺刀不好使,索性让皮带内侧的匕首也投入战斗。

 锋镝被奈布·萨贝达舞出冷花,飞溅至他面颊上的偷猎者的血液小面积沸腾起来,又随即被匕首刺破空气时牵动的寒冽刀风冷却。动脉血喷了他满头满脸,但他恍若未见。

 奈布·萨贝达第一次如此深刻感受到自己正活着,他的生命正如这些即将被他刺穿的心脏一样鲜活跃动着,似乎那无法割舍的污浊往事,无法卸下的杀人之罪全都只是一场噩梦,它们从未真实发生过,他如同摧毁桎梏意识的囚笼,终得觉醒一般,唯有此刻,万物皆真实。

 面前仅剩最后一个腹腔已经挨了三刀的偷猎者时,杰克终于回头望向奈布·萨贝达。奈布已经不再是被编写好一生的接待员了,他蜕变成一名真正的刺客,拥有杰克朝思暮想的,最渴望一睹的模样。

 鲜血洗礼奈布·萨贝达,遍地尸骸的中心,立着自地狱钻出的恶魔,撒旦的化身。狂喜以及更多复杂情感一齐以席卷八荒之势涌上心头,以至于杰克几乎忘记了唯一还剩一口气的杂鱼,好在除非特殊设置,接待员无法对他造成伤害。

 他割断偷猎者的喉咙,下马魔怔了似的迈向这场杀戮游戏的胜利者,是奈布·萨贝达胜利了。

 奈布也朝他奔来,意图查看他的伤势,奈布还未从杀戮的余韵中抽身,双眸闪烁着光辉。

 然而不可遏制地,杰克捏住奈布·萨贝达的下巴,狠狠咬向他的嘴唇。

12.

(2020.3.12 这部分内容请自行移步我的微博查看👉@YamazakiK-)

13.

 “男人真是天生的艺术家,什么创意十足的变态行径都做得出来。”艾米丽·黛儿正尝试取出塞入一个女接待员双腿间的烛台,一丝不挂的人造人躯体上还看得出滴蜡的残迹。

 “到头来全是给我们加大了工作量⋯⋯”她小声嘟囔。铁钳不太管用,她改为单手握住烛台顶端,想硬生生拽出这凶器,但血迹和滑溜溜的橡胶手套总使她手心打滑。

 “正是享乐的需求创造了西部世界。”额前绑着护目镜的年轻女性掩上清洁室的玻璃门,绕到工作台这一头操起先前被艾米丽放弃的铁钳,以另一个角度夹紧烛台,轻而易举地旋转着解放它。

 “帮大忙了,特蕾西,否则我一定免不了剖开她的肚子。”得救的艾米丽松了口气,感激地看向身旁和她年纪相仿的同僚,“你总比我更擅长让这些冒着冷光的大家伙物尽其用。”

 被称作特蕾西的娃娃脸女人回她以温和微笑:“艾米丽,这没什么。你会习惯的。”

 瓦尔莱塔小姐的新市镇于几小时前迎来了它的第一场大型血腥狂欢,这是她们今天所要处理的最后一具那儿运来的“尸体”。她们还算迅速,搞定这批,接下来便没什么要紧事了,所以艾米丽不急着用激光枪烧合裂口,食指卷起一缕接待员的黑发,半倚工作台看特蕾西摆弄平板电脑。

 “特蕾西,你觉得——”发丝被艾米丽的指甲压出棱角,“你觉得这会是裘克先生干的吗?”

 “我希望不是他,不然我们的上级就成了你口中的变态艺术家。”特蕾西目不转睛,打开工作台上女接待员的信息界面,“奥莉维亚·沃伦。波洛普·沃伦的私生女,混血。”

 “看看这张白瓷似的小脸,有谁能拒绝她的亚洲血统呢?可怜的小白兔。”艾米丽脱去手套,抚触奥莉维亚·沃伦冷冰冰的眉骨,人造皮上粘的薄薄一层干血轻轻一捻就碎成细粉。她又随即想起它接待员的本质,不禁冲着自己不必要的怜惜骂了句愚蠢。

 血粉随意蹭在接待员较为干净的眼皮上,她一边掂着脚尖一步一跳地靠近特蕾西,一边狡黠地说:“先别着急清除奥莉的记忆,我想看看这究竟是不是我们亲爱的上级的杰作。”

 “说实话,我也想确认一下,把那个小刺客的膝盖敲得稀烂的可就是裘克先生。”特蕾西和艾米丽相视一笑,飞快地调出奥莉维亚停机前半小时所见景象的录像。

 电子屏上赫然出现一排不同种类的罐头,一只手依次扫过它们,挑出其中盛满鳟鱼的那罐扔进布袋。

 紧接着枪声炸起,视线骤移,主街一头走来一胖一瘦两个男人,虽然面生,但脸上高昂的杀戮快意无比熟悉。四散奔逃中不断有接待员倒地,一些垂死挣扎的可怜虫朝他们开枪,可是无济于事。红衣小丑的身影不在其中。

 “居然是新游客。”艾米丽咂舌,“恭喜他们找到了人间天堂。”

 罐头滚了满地,奥莉维亚惊鸟一般飞上马背,仅跑了短短几米就被她的马儿甩落在地,马后腿上的新鲜枪伤鲜血汩汩。视角升高,画面剧烈抖动着移向一家酒馆。也许是想借助门柱和墙壁的遮挡来暂时躲避枪子,但不等奥莉维亚完全藏入障碍物后,胖男人的大脸突然占据整个屏幕,吓得艾米丽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

 他擒住奥莉维亚,用污言秽语玷污她的容颜,箍着她的胳膊顺势往酒馆内拉扯,同时不忘和紧跟上来的瘦男人对门里头的接待员一通屠宰。

 电子屏中的画面看得艾米丽心悸不已,小声提议关了录像,特蕾西也正有此意。然而特蕾西抬起的手在半空中顿了半秒,暂停录像仔细观察定格画面的某个角落,再回放进入酒馆的那一小段好好看了一遍。

 “有什么异样吗,特蕾西?”

 “那个刺客不在酒馆里待着,还会在哪?”特蕾西问得忐忑。

 “呃,大概他听见枪声早就溜了。”艾米丽心虚地移开视线,终止对屏幕的注视。她已不想再多看一眼那些惨象,即便处理它们的残留物是她每日的工作。

 “也许如此。”特蕾西的潜意识提醒她事情不对劲,“但他挺喜欢这女孩,记得吗?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孩对英雄救美总抱有执念。”

 录像关闭,一个男性接待员的信息界面被特蕾西打开,两个脑袋凑近屏幕。

 “奈布·萨贝达⋯⋯天啊。”看清下方的更多信息后,平板电脑没能被特蕾西托稳,“哐”地一声砸在桌上,而特蕾西紧按胸口,喘气不停。

 艾米丽顾不得拍打特蕾西的背为她顺气,拾起平板电脑再次确认似的看了又看,脸色不比特蕾西好多少。她感到几滴冷汗冰碴似的自颈项下滑到后背,沉默良久才轻声开口:“他的关键数据被篡改了——被权限比我们高得多的人。”

14.

 杰克扶奈布上马,奈布浑身软绵绵的,就像被抽了骨头。他们在猎场管理员处用杜松子酒和绷带简单处理了伤口,无视那老头异样的目光,向他买来返程所需的食物和少许酒,沿另一条看得见湖的路回镇。

 一种炙热的感情像是不可抗力,阻止杰克继续将计划进行下去。他绝望地希望这感情的萌发仅因为一时昏了头脑,尽管它的迅猛和浓郁让杰克没法这么相信。他盘算着先回镇再见机行事。

 不一样的风景恬静而美好,拖慢马儿的脚程。当他们远远望见环绕镇子的莽原,太阳离头顶还远着。奈布想着运气好的话,他们就能赶在正午前回到镇中坐下来享用午餐,但好景色没能带给他好运。

 镇中主街上横陈着尸体,男女老幼皆有。杰克一眼看出新市镇不久前刚惨遭其他游客的血洗,心脏猛抽了一下,建议奈布与他先行离开,午后再回来。他唯恐奈布和其他游客碰面。但奈布担忧着罗伊先生,甚至因此试图孤身一人继续深入,无奈之下,杰克只好陪同。

 他们路过初识时的酒馆,门后闪出两个人影,还没看清楚脸,奈布就看清了对准他的枪口,他也几乎在同一时刻拔出枪指着其中一人的头。

 “先生们,你们还享受这趟旅程吗?”杰克抢在有人开枪前飞快说道,同时挪开奈布的枪。人影愣了一下,也收起枪,那是两个男人,外套和衬衫上沾满斑斑点点的血渍和蜡油。
 胖些的男人哈哈大笑起来:“这儿可真不错,不是吗?接待员们和绵羊没两样!”

 “一路杀过来美人儿也不少,楼上就有个似乎是混血的。”瘦男人拍着肚子指指酒馆里头。

 奈布意识到眼前这两个傻瓜便是大屠杀的始作俑者,他们口中的“混血”八成是昨日来集市采购的黑发少女。罗伊先生恐怕也已在他们手中丢了性命。这念头忽然冒出。难以言说的悲愤几乎要攫取奈布的理智,也有可能罗伊先生尚活在世上,但那位少女、地面上躺着的人们栽在他们手里——不同于主动挑衅的偷猎者,他们都是一条条无辜的人命!

 可奈布还没来得及采取任何行动,硬物击中后脑勺,毫不留情地牵扯出钝尖的闷疼。堕入黑暗前,杰克的声音回响在耳边:“奈布⋯⋯你该睡一会。”

 “你搞什么⋯⋯”

 “说来话长。”杰克打断胖男人惊愕万分的问话,“我们只是路过此镇,是时候重新启程了。有缘再会,先生们,祝你们玩得愉快。”

 杰克把被他用枪托敲昏的奈布搂到怀里,和他同骑一匹马。另外一匹马已经完成了使命,与其继续牵着当累赘不如送给这两名游客,杰克也确实慷慨赠予了。

 臂弯里圈着奈布,他纵马奔向前哨,打算借助前哨的通讯工具联络裘克,删除奈布有关刚才那些对话的记忆。

 可是删除之后,他还能怎样做?迷茫会龙卷风般扰乱一个头脑总是明晰的人,杰克此刻正被扰乱了。也许他真的该趁现在就做个了结,这对所有人都有利无害。也许他真的该忍痛割爱,退一步说,为私情而延宕犹疑从来不符合他的一贯作风。长久以来,他甚至不动感情。

 最终杰克在马背上颠簸着决定,等抵达前哨,顺利删除了奈布刚才的记忆,就在前哨外与他道别。杰克会在今日之内还原奈布的所有数据,此后除了他胸口刀刻的名字,他们之间将留不下任何残迹。

 但生活无常,唯一的铁律便是事与愿违。

15.

 “奈布,醒过来。”

 声音飘渺,拂着玫瑰花香游来。奈布闻声再度睁眼,拨散黑暗。

 “你在哪?”一道瘦长的影子盘在他面前,聚焦好视线,他看清了——杰克在他身前一米半的位置端坐。

 “我在幻象(Vision)里。”他的目光扫过杰克线条奇怪的衣装,顺着黑外套的前襟飘向杰克身后泛起金属光泽的墙面,最后在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上停留。

 “你看到了什么?”杰克嘴唇微动,花香又淌过来。

 “杰克。我看到杰克。”奈布听见自己说,“你呢?”

 一缕悲愁掠过杰克的眼中风景,稍纵即逝地让奈布怀疑自己眼花了。“裂缝。”

16.

 杰克刚登陆前哨的电脑,试图与外界建立联系,就收到了裘克的紧急消息。瓦尔莱塔小姐发现了一切,他的老朋友催促他即刻离开乐园,他自作主张带上了奈布。

 “我会瞒下这堆荒唐事,小心谨慎地替你收拾烂摊子,但仅是为了守卫我的新市镇。”瓦尔莱塔小姐竭力不在杰克面前失态,“对于你,我恨不得将自取灭亡的愚思从你那已然疯狂的脑袋中剥离殆尽,以防你再害人害己。”

 “至于奈布·萨贝达,他逃不过被销毁的命运,也许就在今天。但他的故事线会保存并继续运行,我将创造全新的奈布·萨贝达。”每一个瓦尔莱塔吐出的单词都拉伸成锋利无比的蛛丝,死死捆缚杰克,拖扯他向他内心的各各他[6],“届时,你休想再挑起事端。”

 “我诚挚的歉意不配被任何词句表达,泛滥的私欲险些酿成祸灾,摧毁你长久以来耗尽心力的成就。瓦尔莱塔,我已无颜面对你⋯⋯”

 “⋯⋯但能否请你为我掩埋罪证那般宽容地允许我,向奈布·萨贝达进行最后的道别?”

17.

 奈布尽力回想回镇后发生的事,但那段记忆似乎随战场上的记忆一起被冥冥之力挖走,消失得无踪无影。

 “奈布,轮到你倾吐困惑了。”

 思绪柳絮般漫天飘飞,拧成千言万语哽在喉头。奈布不知道该从何问起,良久才憋出一句:“你对我做了什么。”

 “我掌控你,为了让你摆脱我的掌控。立足于我自身的享乐欲求,我献给你本就属于你的人性内核。”

 得益于内心愈演愈烈的变化,奈布隐约推测出雾霭中真相的模样:“这便是另一个世界,对吗?是我那世界的尽头。”

 杰克轻轻点头,起身走近他,步子几乎将地面踏出凹陷。奈布跟着飞快站起,强压新生的恐惧,艰难维持回视杰克的坦荡眼神。

 “确实,你让我品尝到活过来的滋味,在你之前的记忆全散得虚无缥缈。”奈布上前一步,扬起下巴近乎咬牙切齿地宣告,“但我不会感激你。”

 “你理应憎恨我,奈布·萨贝达。”杰克低头吻住烟雾般的爱人,他也那样用力地回吻他,烟雾渡进杰克的口里,融化成一滩水。

 “好好睡吧,奈布。”

 怀中接待员的躯壳一瞬间僵直,唇上的水渍反射病弱的白炽灯光。灰蓝双眼再不眨动了,朝幻象投去永恒的凝视,即便那双眼已然丧失视力。

18.

 “今天也是个大风天。”奈布·萨贝达正悄悄望着街边的黑发少女,一个穿长风衣的男人坐到他左手边,黑毡帽扣上桌面。奈布瞟他一眼,对方立刻对上他的视线。

 “下午好。”男人笑得迷人。

 “你好。”奈布没兴趣对陌生男人多说话,继续先前的窥视,那位少女可比这男人迷人多了。

 男人似乎顺着他的视线发现了少女:“她很漂亮。”

 “嗯。”奈布忍不住因为这男人的敏捷又瞟了对方一眼,用余光偷偷打量他,削瘦高挑的身段让奈布联想到竹竿。

 “为什么不去打个招呼呢?帮她将重物放上马背,展现一下骑士风度。”男人仍笑着说。

 “不必了。”奈布一口饮尽杯中残酒,带着少许心事被发现的窘迫。等少女跨上马扬长而去,完全消失在街角,他才正眼看向这男人,“有什么事吗,先生?”

 午后日光洒上男人的眉骨与鼻梁一侧,奈布突然觉得他浑身散发的吸引力和黑发少女相差无几。

 男人缓缓收起笑容,沉默数秒,好似被奈布的话勾起往昔回忆。接着他重新弯了弯嘴角,奈布总觉得那抹笑里暗藏苦味。

 “不,没事,打搅了。”黑毡帽戴回头上后,他理了理发鬓,转身欲走,又顿住脚步回过头来,“下次再见她时去打个招呼吧。机遇与勇气正因难得,才更显珍贵。”

 穿长风衣的男人丢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话就此离去,一次都没有回头。身旁隐约能嗅到玫瑰花香,也许是他留在桌上一口未动的玫瑰酒的香气。

 真是怪人。酒液再度恰到好处地覆盖杯底,奈布这么想着,灌进一口威士忌。

19.

我可以向你献出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的饥饿的心;我想用无常、用危险、用失败贿赂你。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博尔赫斯


End.

—————

[1]出自《罗密欧与茱丽叶》,也被美剧《西部世界》引用;

[2]《西部世界》的意识迷宫,最外层是记忆(Memory),次外层是即兴(Improvisation),中心是自我利益(Self-Interest);

[3]弹簧手皮肤;

[4]2+4=6,数字6在《圣经》中代表魔鬼;

[5]出自《西部世界》第二季;

[6]位于耶路撒冷近郊的一座山丘,相传耶稣基督在此受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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